话音落下,余音渺渺,仍在风中回荡。
权翼看向苻黄眉,等待着他的回答。
苻黄眉稍许犹豫,压低声音说道:
“江左荆州,终究还有很多世家,手握大权。”
权翼的话,他显然是听明白了。
关中所走的这条路,同样没有什么平衡和妥协。
杜英从一开始就没打算留着世家,他是要把以世家为代表的一切旧制度都扫入故纸堆的,把虽然已经被制定出来、却和废纸一样没有约束力的法律文书变成未来国家的根骨,把在民间自发诞生,却从来没有受到重视的工商,和农业一起,变成国家的肌肤血肉。
也让寒门和黔首,都拥有和世家子弟一样读书认字的机会,让整个社会三六九等的划分,依据的是学问,而不是血脉。
有学识的人、对社会做出突出贡献的人、舍己为人的人,本就应该居于社会的上层,得到整个社会的尊敬。
可是如今关中势力想要北上或者南下,世家,终归还是会成为绕不过去的阻碍。
苻黄眉,不,或者说应该是都督府之中的大多数人,都很好奇都督对此的态度。
都督会不会向世家做出一定的让步和妥协,又会不会选择放弃现在所坚持的这条路,在南北采取不同的制度,以达成对南方的平稳接收?
先把天下拿到手,之后再慢慢的算账,在很多人看来,也不失为一个可选之策。
权翼轻声说道:
“都督不会受限于世家,在都督面前,世家本来就只有配合或者不配合两种选择。
都督不会去选择的,世家们还不配让他走到那一步。”
苻黄眉没有说话,却还看着权翼,显然期待一个解释。
权翼笑道:
“其实你们就是都督的底气啊。”
苻黄眉这一次倒是微微错愕,旋即明白过来。
他们这些拥护关中新政、手握兵马的将领,可不就是杜英现在能够孤军深入江左的最大底气么?
尤其是苻黄眉,本来他都已经是一个死人了,然而正是因为杜英不计前嫌、亲自招揽,让苻黄眉升起报效之心。
若是都督出了什么意外,现在坐镇关中的那位刺史,军中的那些在关中盟走出来的元从将领,会掀起怎样的滔天怒火,苻黄眉甚至都不敢想象。
“余不过只是万人之一罢了。”苻黄眉谦虚的说道。
“是啊,虽千万人,吾往矣。”权翼负手而立,向北远眺,“都督本就有这般雄心壮志,更不要说现在站在他身后的,同样也是千万人。
千万······志同道合者。”
“对于关中新政能否适用于天下,实不相瞒,余一开始就心存疑虑。”苻黄眉淡淡说道,“所以这志同道合,或许现在还算不上。
但是余效忠于都督,都督令余进攻何处,则进攻何处,以报都督昔日不计前嫌、重用之恩。”
“嗨!”权翼笑叹,“治国之道,何其难走,若是人人都有自己的想法,若是人人都能够理解都督的想法,那么岂不是人人生而知之、全知全能?
这本来就是不现实的。余刚刚所言之千万人,也不过是现在愿意簇拥在都督身边的千万人,而不是真正理解都督想做什么的千万人。
否则这千万人之中,恐怕又会一半人觉得都督太过保守,就应该在所到之处强势推行关中新政。而又有一半人会觉得都督太过激进,一切都应该慢慢来。
若真如此的话,关中早就乱套了!”
“那倒也是······”苻黄眉难得遇到一个能够和自己好好沟通这些想法的人,再加上权翼曾经作为羌人姚家的谋士,其实也算是氐羌出身,所以本来两个人之间就有天然的亲近感。
今日的权翼,看上去话也多了起来,不像是一个降人所应保持的谨慎小心。
权翼接着说道:
“所以我们也不需要为都督想要走向何方而操心,其实他心中应该都有数,是快是慢,是急是徐,早有定论。
不过都督在前面走,我们总是在后面低着头跟,也不见得就对,所以都督之前做过什么,我们也应当研究一下,必有其深意,否则关中也不会有今日这般繁华。
一切的繁盛,总归不是没有来由的。
至于当前么,应当先为都督解河北之忧。余不擅长战事,唯对内政尚有心得,所以内政在我,外事在苻帅,有劳了。”
苻黄眉笑着一拱手:
“既为同僚,兄弟相称便是,先生太客气了。”
“那苻帅也得先称呼一声‘贤弟’才是。”
“哈哈哈哈!贤弟当真是个有趣的人!”
“混迹乱世半生,如今总算是看到了些破晓曙光,心情自是愉悦也!”权翼如是回答,“望来年你我兄弟齐心,让这河北上空的云,也能被荡开一些。”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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杜英伸手推开门。
用高情商的说法,是外面阳光正好、冬日少有的明媚,而用低情商的说法,则是都已经日上三竿,快到正午了。
小楼庭院中一如既往地安静。
杜英回头看了一眼屋内。
昨天散乱在地上的衣裙,都已经被收拾,随便踢飞的绣花鞋也在床榻前摆好。
这是今天早上,也不知道归雁还是疏雨,这里面哪个贴心的小丫头偷偷溜进来收拾的。
杜英和谢道韫昨天晚上实在是太过操劳了,以至于早上起来根本没有任何察觉。
到现在,一向有早睡早起好习惯的阿元