看到卷轴的第一时间,谢道韫就探出手,小心翼翼的捧出来——她动作抢先一步,自然是担心杜英太过随意而粗鲁,损坏了右军墨宝怎么办?
卷轴打开,出乎意料,上面并不是王羲之最擅长的行书。
而是一幅画。
远处,青山淡淡,若隐若无。
近处,简单的线条勾勒出水榭曲桥,几条红鲤鱼游荡于池塘之中。
好一番江南水乡庭院风光。
不过王羲之的画工显然是比不上书法的,眼前这很难称之为上佳之作——杜英自然不懂这些,但他察觉到谢道韫并未流露出太多惊喜的神色,心中便已了然。
“原以为是书,没想到是画,倒是别出心裁。”谢道韫轻笑道,“右军很少作画,原来也是因为画工并不出众的缘故。”
此时的她,笑的像一个开心的小女孩。
发现了大人的秘密,所以觉得一向高高在上的他们也没有什么了不起的。
“人非圣贤,怎能处处皆有所长?”杜英回答,不过旋即又觉得有些打脸,因为王羲之这个“书圣”,可是后人公认的。
所以人家还真的是一行之圣人。
说着,杜英看到了这幅画的题目。
《池中物》。
墨迹龙飞凤舞,潇洒恣肆。
这才是书圣的水准。
池塘,游鱼,看似自由,但是所能腾挪的,终归只有尺寸之间,而更加雄伟壮阔的群山江海,看上去模模糊糊,并不真切,但是距离这池塘似乎又不远。
短短的距离,却是一生无法逾越的天堑。
不管游鱼在池塘之中卷动怎样的波纹和风浪,终究只是一小池塘的水罢了。
谢道韫秀眉微蹙,伸手就要卷起来画卷。
杜英怔了一下:“怎么了?”
“关中,北萧关、南武关,东潼关、西散关,四关之内,秦汉龙兴之地,却也恍如一个池塘。”谢道韫不满的说道,“王右军所说的这‘池中物’,可不就是夫君么?
任由夫君在关中怎么折腾,终归也就只能影响关中罢了。小小心思,真以为别人看不出来?”
杜英反倒是笑了笑:
“无妨,右军也算有心了。而且阿元所言,也并不全对。右军之意,或真指我关中不过是小小池塘。
然而右军想错了,若那些雄关都是不可逾越的天堑,那么放眼时间,还有什么比滚滚大江更能称之为天堑的?
北有大江,南有瘴气,东为大海,西为大司马扼守之荆州。如今的江左各家,岂不是比余更像是那池塘之中的游鱼?
水榭亭台,看上去奢华,可是他们终其一生所能见到的,恐怕只有门户之间、庭院之内的那点儿勾心斗角罢了。
世事之多、人间之大,江山秀美、万民安乐,如此景象,是江左众人此生都没有办法见到的。
这池中物,说的是我又如何?四关之地,从来都不是关中的屏障,而是从关中向四面出击的出口。反倒是那大江天堑,似乎在古往今来,被当做不可逾越的屏障,更多一些。”
谢道韫没有再卷起画轴。
她轻轻笑了笑:“既然夫君不着恼,那这幅画便挂在书房,让往来世人知晓,王右军的画工,也不过如此?
若是日后真如夫君所说,江左反倒是成了这池中物,夫君这幅画更是能给大家些许警示。”
杜英不由得打了一个寒颤,要说狠,还是你们女人心狠啊。
接着,他抽过来一张纸:
“既然右军以此为礼,不喜欢金银之物,那余也不妨以一首诗赠之,阿元可否为我磨墨?”
谢道韫想了想,摇头拒绝:
“夫君口述便是,还是妾身来执笔吧。”
杜英的神色僵硬了一下。
他明白谢道韫的意思,自己的书法也就是能够看明白是什么意思罢了,相比于王羲之,自然天差地别。
到时候王羲之若把自己的这首诗直接挂在墙上怎么办?
怕是也要为往来宾客所耻笑了。
杜英果断拒绝了这种丢脸当陪衬的可能,乖乖磨墨,同时低声吟诵道:
“我家洗砚池头树,朵朵花开淡墨痕。不要人夸颜色好,只留清气满乾坤。”
谢道韫缓缓写下这首诗,小心吹干墨迹,端详着自己的笔画,娟秀细腻,自然有区别的地方。
而且杜英的诗,再加上自己的书法,正是表明这是杜英和谢道韫夫妇两个共同送给王右军的礼物。
如今的谢道韫,很享受这种夫妻齐心的举动。
细细琢磨杜英诗词之中的意思,谢道韫微笑着说道:
“夫君这是要提醒王右军,其因为一手行书而名扬天下,世人所称赞的,都是右军之清贵飘逸。
如今右军更应该遵循之前的山林雅趣之志,不要徘徊于权力争斗之中,恐怕会玷污了右军的清名,可对?”
杜英却摇了摇头,一本正经的说道:
“其实余只是想要告诉右军,他家门口都有什么,余心中一清二楚,所以现在再不抓紧从关中拍拍屁股走人的话,那就别怪余不客气了,早晚会到会稽郡,将那门前洗砚池占为己有。”
谢道韫的秀眉轻挑,听到杜英略带着杀伐果断之气的话,她反倒是没有升起来奇怪的感觉。
这才是自己心中怀天下清平之志,并且打算以一己之力践行之的夫君应该有的心思和态度。
诸如右军的《池中物》这种弯弯绕的思想表达方式,杜英本就应该不屑。
“会稽王氏府邸门