午后。赵定北如实向他的父亲说了有关于制纸进度的最新消息。未时才刚到,赵破奴就风尘仆仆地带着府中的执事们来到工坊所在的院子,前来校验传说中黄檗纸成品的质量。
“你们已经试过没有?”赵破奴兴味盎然地问天依和乐正绫。
“使君,近午的时候已经挑最干的那张试过了。”二人向他拱揖,“是合写的。”
“那基本上就是成了。”赵破奴合手道,“不过本侯还是要试一试,以看你们这合写到底是多合写。”
女工们战战兢兢地立在一旁。她们老是有一种感觉,即自己如果做得不好,使君还会像随便惩戒一个奴隶那样惩罚她们。虽然她们已经大半年没有过这种经历了,但人的习惯终究还是带个惯字,具有惯性。
赵破奴从执事身旁秉着文宝的仆人手中抽出一根提前磨好墨并蘸好的毛笔,天依则是抽取了一张质地最合看的纸作为实验对象。赵破奴在上面随机地写了几个字,抬起头来道:
“这在上面书写的手感还可以。跟绢帛也差不多,如果不深究的话。”
说毕,他又让旁边时常做记账、文书等工作的府库执事也来尝试。那执事先是推就了几番,随后才客客气气地拿起笔,在上面画了几道。
“确实如使君所感。”那执事的答案也非常客气。或许他的实践没有多大的参考价值。
手感是一回事,效果又是一回事。众人又继续等这张纸上的墨迹风干,来看墨水是否会在纸面上漫漶,程度几何。待墨迹完全透定后,赵破奴松了一口气:
“至少你们做的这个是可以拿到市面上去了的。”
“基本上按工序一道一道来,就没有事。女工们也是战战兢兢地做着,所以今日晾成的纸张也不多。今后要熟稔了,规模就可以大了。”
“嗯。”赵破奴一边听着天依的汇报,一边站在晾纸的篾架前捋起胡须来——基本上一做这个动作,人们就可以知道他正在思索什么问题,元神是出了窍。
女工们都侍立等待着这位从骠侯对她们工作的评价,以及下一步要做什么的指令。只见他在院中吹了一段时间的秋风,整个人动也不动,好久之后,他才转过身来,向众人道:
“我们做的这些,现在成了这个质地。本侯思忖了一番,它基本上是可以卖到中朝、外朝去的。掌图籍秘书的大夫特别需要它们。”
“基本上我们可以猜到。”天依点了点头,“对一部书来说,具有防腐的功效可不容易。现在有了这种纸,倘若它真的能够防腐防蛀的话,必然最先用上它的就是朝廷。”
“那么同朝廷打交道的事,就完全交给本侯吧。你们就不要自作主张,在市上售卖。”赵破奴用食指敲打着篾架说,“本侯晚些时候会差人把这些纸样送入长安去,请他们检点。倘若朝廷确实需要它,那我们这坊纸就是专为朝廷制备的。除非朝廷、大小官员的需求已够了,我们再将它拿到市上去。”
“那估计……基本上在很长一段时间以内,都要给朝廷使了。”天依察觉到这消费者的转换对于工坊的未来恐怕有不小的影响。她们原先想的是让纸张流入市场的情况,这样她们的产品在一个很长久的未来中都会处于卖方市场,她们就能在定价上能够获得更大的主动权,女工们也能获得更大的收入。但是这时忽然有一个市场外的庞然大物介入,工坊在面对它的时候不具有任何主动权,而是任由它支配自己的生产和消费。
朝廷并不属于某种科学的机构,为平衡生产活动和消费活动而努力,而只是单纯的天下的掠夺者。在这样一种体量的实体面前,工坊能够挣得的收入,如果用一般等价物来衡量的话,必然是比将产品流入市场是要少得多的——甚至它或许都不需要通过交易这个过程,女工们的劳动价值也就暂时无法使用一套社会上的等价物来量化和分配。如果劳动价值不能通过一个途径、一个较为清晰的标准来界定,那么女工们的经济地位,以及社会地位、政治地位的高低也只能掌握在这个把住话语权的庞然大物手中。这个状态对于女工们自我解放的路径来说是危险的。
但是她毕竟也对此无有什么办法。一个人生活在汉代,就只能屈服于汉代的上层建筑。自己和阿绫的设计为时代所挫伤几乎是必然的,对从骠侯的这一席话,她们只能接受,不能有任何拒绝的余地。
“那就这样吧。倘若朝廷要收购,就定个价卖给朝廷;倘若朝廷要征用,那也没有办法。不过我想朝廷总是会给工坊一些贴补的。那么你们只管将纸源源不断地造出来,不要管如何卖出它。本侯自己会想办法,至于你们卖这些实际获得的收入,本侯会每月给你们算,你们自己管。”
赵破奴还是给这个工坊留了一定的空间。在天依向他说了海国的方向以后,他并不打算将工坊按之前的习惯牢牢握在手里,而是让这群刚被自己放出来的家奴们自己分配收入。既然她和乐正想建立一个比较理想的工坊,为未来的子孙画一张蓝图,那只要她们不公开地将她们的目的说出来,他就能一直在暗中配合配合。在这个时世,纵横有上万里的世界,给汉地多条路走总归比少一条路走要好。
在从骠侯视察后,工坊将要成为的样子基本上尘埃落定了。它会是一个主要面向朝廷和京畿公务的高级公务用纸生产者,并受朝廷特殊的权力影响