屠杀持续了将近两个时辰方才告一段落,午夜都市的空气里弥漫着令人作呕的、浓重的血腥气,甲士们忙着收拾现场,幸存者发出痛苦的呜咽。很多人趁乱逃走了:卢蒲癸逃往晋国去了;王何逃到了鲁国;殖绰逃到卫国,投到宁喜门下。
莒丘婴带着妻子驾车出逃时正遇到朋友申鲜虞,他便载着朋友一同逃出南门。这两位都是黑名单上排名靠前的人物,也是重点抓捕的人物。叛乱者发现两人已经先一步逃走了时,便集合了十几乘战车沿着两人逃跑的路线追击。
两人逃出临淄后,申鲜虞伸手将莒丘婴的妻子推下车,口中埋怨道:“君主昏庸不知道匡正,君主遭遇危险不能救,死又不能死,逃跑又只顾着保护妇人,你说哪个国家肯收留你这种人?”
两人一口气逃了两个时辰。车辆通过一条只能容纳一辆战车通过的隘道时,两人已经哈欠连天、十分困乏了,申鲜虞决定原地休息。
莒丘婴道:“敌人还在后面追赶我们呢!”
申鲜虞说:“以一对一,我怕过谁?”说完跳下车、解下战马。为了不使战马半夜溜走,他把辔绳绕在手上,和衣而眠。
第二天太阳初生之时,申鲜虞叫醒莒丘婴,两人先喂饱战马,然后才吃早餐。两人隐隐听到身后传来的车马声,立即驾车继续前行。马车不多时便驶出隘口,眼前呈现的是一片开阔的平原。申鲜虞纵马狂奔,并说道:“追兵人多势众,不可以抵挡,还是快些逃吧!”
两人跑出一里有余,回头却见追击者的数乘战车一字摆开,正从左右飞奔着兜向自己。但是申鲜虞驾车抢先一步驶出齐长城。追兵眼见两人进入鲁国边邑,只得恨恨地唾了一口,转身返回临淄。
申鲜虞在进入曲阜前在野外雇了一个当地人,让他扮成齐庄公的样子,躺在席子上接受自己的吊唁。后来这件事被楚国人知道了,楚康王便将他召到楚国,给了他右尹的高位。而莒丘婴则在崔、庆灭亡后回到齐国,最后死在另一场内乱中。
前面说过,当年叔孙侨如逃到齐国后就把一个女儿嫁给齐灵公,她不久之后便生下公子杵臼。
五月十九日,崔杼立杵臼为君,崔杼为右相邦,庆封为左相邦。杵臼是为齐景公——他与晋平公一样,是国家的中衰之君。
加冕仪式举行完毕,两个弑君者在太庙中与大夫们表订立盟约。当时崔杼穿着庄严的朝服;庆封则一身戎装,手握大钺;两人站在最前面,身后是噤若寒蝉的大夫们;门外排列着杀气腾腾的行刑队。
崔杼宣读盟约道:“不与崔、庆同心者,就让上天惩罚他!”
在场者无不心惊肉跳,依次走上来歃血,违心地重复着盟誓。只有晏子端着碗,仰天长叹道:“我如果不与忠君利社稷着同心,就让上天惩罚我!”
庆封大怒,双手横持大钺,准备当场杀人。就在关键时刻,崔杼看似不经意地上前一步,用身体挡在两人之间,晏子歃过血便头也不回地走出去了。
仪式结束后,庆封埋怨崔杼,说他不该阻止自己杀掉那个不安分的小矮子(晏婴比常人要矮上一头),崔杼说:“晏婴的民望不是你我能够企及的,善待他可以笼络国人的心。”
五月二十一日,齐国新君又大夫们和莒子(由于发生动乱,他仍然滞留在临淄)举行盟会。
回到朝堂后,齐景公宣布先君谥号为“庄”。太史现场书写完毕,扬起书简读道:“崔杼弑齐庄公。”
崔杼大为惊恐,命令太史立即修改内容。太史说:“历史如果可以矫饰,天下人都成忠臣孝子了,哪里还有暴君乱臣?”
崔杼大怒,叫道:“前日盟约说:‘不与崔、庆同心者,必获上天降罪。’太史违背盟约,就不要怪我心狠了。”
太史说:“崔子你错了。昔日周太王为了保持史官职权独立,特准史官不得参加任何盟誓,即便参加也不得以史官身份歃血。以夫子的学识,不会不知道这件事。而且周礼规定史官只要如实记录就会得到豁免,历代暴君佞臣也没人敢开启杀害史官的先例。”
崔杼怒极,立即下令将他退出去斩首。
当时各国均设置两名史官,一名记事,一名记言。记言的史官是太史的兄弟,他见兄长被杀,快走几步捡起他掉在地上的简书,在上面写了一列字,然后宣读:“崔杼弑庄公,杀太史。”
崔杼随即又杀害了副史,第二天又把被害者的三弟召来,当场任命他为太史。新太史书写完毕宣读道:“崔杼弑庄公,杀太史及副史。”
崔杼再也没有勇气杀害新太史了,只得叹着气放过他。原来天下最勇敢的人不是蹈死不旋踵的勇士,而是从来不穿盔甲、只握着一支笔的史官!而真实的记述竟然比杀人的利剑更加令暴君乱臣畏惧!依靠暴力手段,永远不可能掩盖血淋淋的事实!
新太史走出宫门,迎面正撞上匆匆赶来的南史。南史手中握着竹简和笔,他听说太史兄弟遭遇到的不幸,以为新太史也将不免于难,所以打算继他而死。
南史像撞见鬼了一样,吃惊地问道:“你怎么还没死?”
新太史道:“崔子妥协了。”
南史说:“很好,那我走了。”
两人互相行礼后便各自回去了。
春秋时期的史官真是群非常另类的人,他们像活在四维时空以外,默默地、毫无感情记录着目所能见的一切事件(如同老