他惨然一笑。
“只是啊,”老戏子脸上明明抹着油彩,却能真真切切地看得出,老戏子并不开心,“我是真的开心不起来啊。”
明明对方,可是老戏子的死对头啊。
这可真是矛盾。
“我们生在最好的时代,我们生在最差的时代,我们生在充满机遇的时代,我们生在神也能被抛弃的时代,”老戏子朝着曹白鹿招了招手,让他坐在自己的旁边。
曹白鹿便坐了过来。
“那个时候,月亮还是金色的,很好看,像美人的眉目,弯了秋月春风,”老戏子心弛神往地看着天空中已然裂成两半的金月,有些失神。
“你知道吗?”
“那年啊,遍地的巫族撕裂了山川河流,建立了名为善恶的尺,”
“那年啊,天空之上翱翔着的,是凤凰与鲲鹏,书生们流尽了眼泪,写光了世上的纸,”
“那年啊,野兽们都有着锋利的牙齿,却想着如何丰衣足食,”
“那年啊,天底下盛开着一种兰,名为君子,有的凋零,有的入史,”
“那年啊,有太多太多的天纵英才,一千年过去了,该活的活,该死的死,”
“那是一个最好的时代,那是一个最坏的时代,”
老戏子说到这里时,已然泣不成声。
今天啊,又死了一个。
即使是死对头又如何?一个时代的人,终究只会越来越少,最终,尽数化作历史的尘埃,消失在这无边无际的光影长河之中。
也许有惺惺相惜的意思,但更多的,应该还是对自己那个时代的缅怀。
哦不,应该是对自己那个时代的挽歌。
恰恰如同这小天地夜空中高悬的那轮金月一样。
这月亮是假的吗?那肯定是假的,但为什么老戏子不舍得换成真实的影像呢?
不是他不能,也不是他不愿,而是他不敢。
他怕这一换,就再也想不起来,那一轮金月到底是长什么样的了。
他怕这一换,就再也想不起来,自己究竟是谁了。
他怕这一换,自己就真成了历史的过客。
但是啊,一个一直活在过去的人,本身就是一个笑话。
而一个不想活在过去,又不得不活在过去的人,更是一种悲哀,不是吗?
他是旧时代的残党,新时代没有能够承载他的船。
曹白鹿看着身旁的老人。
老人也看着他。
“你能唱出金月夜,我很意外,”
“我其实就是个笑话,一个不愿意从睡梦里醒来的笑话,”
“但是梦,总有要醒的时候啊,”
“看到那老探花就这样心满意足地睡了,我想,我也该醒了,”
是的,看见故人死去,这老戏子也算是想明白了。
“那轮金月是我的唯一的本命物,我的本命物坏了,我也活不长了,戏袍里,有我的一切,你拿着滚吧,还有老探花的那把剑,你也拿走,我看着碍眼,”
“金月的传说啊,”老戏子眼神迷离地看着天空中断裂成两半的金月,“知道的人还是越少越好吧。”
“就像我们这些老东西一样,留着终究是祸害,”
“不会啊,”曹白鹿眨巴眨巴眼睛,他开口劝说老戏子道,“所谓家有一老如有一宝,你们这些老神仙啊,可是咱熙玄的排面,怎么能说是祸害呢?”
“你啊,就嘴皮子机灵,啥话都讲得出来,”老戏子对这个说法嗤之以鼻,“我们是旧时代的传奇,这不假。”
“那我问你,”
“我这个你的半个便宜师父,和刚刚救了你一命的老探花,不说别的,单就我们这两个人,”
“你知道我们的名字吗?”
曹白鹿顿时噎着了。
老戏子看着曹白鹿,无奈叹气。
还未等曹白鹿再说些什么,只感觉一阵天旋地转,他便连同自己的那几个救兵一起,被送出了这个梨园洞天。
洞天里,还剩下的,便只有这个老戏子了。
他索性躺了下来,看着天空中,不再听自己使唤,并逐渐坠落的那轮金月。
他出神地看着。
金月越来越靠近这片天地的底端,崩溃,只在一线之间。
只是,这老戏子好像根本就不想补救,哪怕这样下去他一定会死。
看着那轮裂成两半的金月,这老戏子眼中没有所谓的恐惧,有的只是释然和解脱。
他突然清了清嗓子,用他那韵律悠扬绵长的嗓音唱起了戏。
“金月之下!看那将军英姿飒!”
“威风凛凛!可惜输了石榴裙!”
“正当威风!负了当年胭脂红!”
“我是那世家……”
戏,有始,自然有终。
这老戏子中气十足地从头到尾唱完了这出戏。
“今相逢!今相逢!金月之下故人重,无言上西楼!”
“难相逢!难相逢!别君千里莫担忧,金月伴君同!”
老戏子望着天。
他笑着看着那轮逐渐坠落地面的金月。
却哭得泣不成声。
他多么庆幸,在死得时候,能看着这轮金色的明月。
就像是看着曾经的那个年代。