八月十五那天晌午,小柳红做好晌饭,正在收拾灶前;天气闷热,世德把茶几搬到院中的芙蓉树下,手握芭蕉扇,一边扇凉,一边喝茶。忽听街上传来鞭炮声,接着又听见有人在嚷叫。世德放下茶杯,冲出院子,见街上有人奔跑呼号着,“日本投降了m子完蛋了!”世德听见,心里一阵惊喜,却并不敢相信,跑出胡同,要看个究竟。到了街上,只见满街人都在疯狂地手舞足蹈,随便摸到什么,就举起来敲打,蹦着、跳着,比过年热闹。刘家菜馆门前聚了一堆人,刘掌柜把收音机搬到门口,放大了音量,收音机里不停地播放中央社的消息,全是日本无条件投降的事。世德听了一会儿,掉头往家里跑,冲进院子,见小柳红正在往茶几上端饭,世德上前,一把抱住小柳红,呼喊道,“鬼子完蛋了!投降啦!”不待小柳红说话,搂着小柳红痛哭起来。
“真的吗?”小柳红也激动,却有些不信,问道。
“真的!”世德哭着说,“你没听街上人在放鞭炮吗?刚才我去听收音机了,收音机里,正在播放日本投降的消息。”说完,又搂着小柳红哭起来。
小柳红也流出眼泪。二人哭了一会儿,恒安从外面冲了进来,一进门,就喊道,“二大,日本投降了!”
恒安今年十六了,夏季里小学毕业,考上了中学,个头儿已到世德的肩膀。
“知道了!知道了!”世德把恒安也搂了过来,一家人抱成一团,痛快地大哭起来。哭了一会儿,世德松开手,问小柳红,“有零钱吗?”
“有,你想干什么用?”小柳红问。
“我去买盘竹鞭,我想放!”
小柳红听了,从怀里摸出钱,递给世德。世德拉上恒安,又跑到街上,不料街上店铺里的鞭炮,已经卖光了,二人跑了老远的地方,才在一家小铺里,买了一盘二百响的竹鞭,乐颠颠跑回家里,挂在芙蓉树上,将竹鞭点放。一阵噼噼啪啪的声响过后,世德堵在嗓眼里的一口恶气,才算吐了出去。
小柳红见中午做的菜不够丰盛,跑到街上,要再买几个好菜回家,不想街上各家菜馆都在庆祝,店伙已经不做菜了,实在没法儿,只好回家,生起灶火,又炒了两个好菜,一家人坐在芙蓉树下,好好庆祝了一番。
吃了饭,恒安回学校去了。世德从床底下搬出酒坛子,把门插好,倒出酒坛子里的大洋,一百一沓地用纸卷好,打上封。
“你这是干什么?”小柳红见了,不解地问道。
“我想回家。”世德说,“把这些东西封好,路上带着方便,又没有声响,免得惹贼盯上。”
“你想回东北老家?”
“嗯,”世德看了小柳红一眼,“明天就走。一天也不想再呆在这里了。”
在成都生活了几年,小柳红已习惯了这里潮湿的气候。只是在这里举目无亲,到底不是最终的归属,见世德这样坚决,反正早晚要走,便不再说话,也开始收拾起东西。
恒安心里并没有老家的概念。傍晚放学回来,听说明天就要离开这里,吃了一惊,问世德,“那里比这里好吗?二大。”
世德望了望恒安,并不想欺骗孩子,照实说,“老家没有成都这么大,也没有这里繁华,冬天也比较冷。”
“那为什么还要回去?”恒安问。
“那里是咱们的根啊,”世德说,“你没看杜甫的诗里怎么说的?锦城虽云美,不如早还乡。”
“可我还没和老师同学告别呢。”恒安说,“就这么不辞而别,他们会怎么看我?”
“天下没有不散的宴席,”世德说,“送君千里,终有别,等回到老家,给他们写一封信,说一下就是了。”
“这样不好,”恒安固执地说,“反正这会儿,也没有什么事,我到老师家里去说一声,让老师替我向同学们道别。”说着,恒安出门去了。世德觉着孩子说得对,也不栏着。
恒安天黑以后才回来,回家时,脸上带着泪痕,小柳红知道,孩子心里难过,便到孩子房间,坐在床边,说了些安慰的话,直等恒安心情平静下来,才放心离开,和世德商量着路上和事情。
第二天一早,一家人带上行李,在锦江上的万里桥,租了条小船,往重庆那边去了。行了几日,到了重庆,小柳红本打算到小柳青那里看看,向小柳青道别,世德看恒安脸上露出难色,和小柳红商量一下,就不去了,直接在码头上买了船票,抽换乘客轮出川去了。幸亏他们赶得早,人们都沉浸在欢庆胜利的喜悦当中,返乡的难民并不多,船上也不像当初逃难时那样拥挤。
船到武汉,世德一家人下了船,改乘火车,往北平方向去了。行了两日,车到北平,再换乘去东北的火车,几经周转,大约过了半个月,一家人回到了金宁府。
下了火车,世德见了什么都觉得亲性。在火车站雇了辆马车,进城去了。到了家,见街门关着,世德搬下行李,付了车钱,转身去敲了几下门,过了一会儿,就有一个年轻人出来开门,见世德一家站在门外,年轻人看了他们一眼,问道,“你们找谁?”
世德看这年轻人生得眉清目秀,猜想是自己的侄子,只是离家日久,孩子们都长大了,分不清这是恒荣还是恒富,笑着问了一句,“你是谁?”
年轻人见问,答道,“我是这家里的人啊。”
世德听了,也不生气,笑着说,“我也是这家里的人啊。”