可是她忘了,她们的这位小阁主,从来不是什么心慈手软的角色,救了她的命,不代表会将她那点可怜的自尊放在眼里。
沈渊坐在那儿面无表情,用极其平淡而毫不在意的口吻告诉观莺,是她让自己的丫鬟绯云去观莺房间找了衣服,又让婆子给观莺擦了身子、换了中衣,还让厨房熬了粥、灌了汤婆子送过来,还把自己的斗篷她盖着——
“够了!够了!”
观莺嘶叫着,拼命想制止花魁说话。她不想听,可墨觞花魁的声音简直像魔咒一样,低沉而富有穿透力,就算她捂上耳朵,那声音还是能穿皮透肉钻骨地到她脑子里。
其实哪有这么夸张呢?不如说是观莺自己的心魔作祟,她不甘心、她后悔她绝望。是啊……她又想,如果她没有起害人之心,没有贪图所谓的富贵,或者再早一点,没有算计着成了什么头牌,不至于到这一步的……
“不想听是吗?那我来问,你来说。观莺啊,你究竟为了什么?”沈渊的话很少,只挑重要的问,“你在冷香阁五年了,规矩你该是知道的。从你靠买通琴师做上头牌开始,你就一步错、步步错。如今,你可落得什么好处?可愿告诉我为什么了?”
观莺弓着背,塌着身子,蜷缩成一只卑微的虾,丝毫不管难堪,尽可能地把汤婆子抱紧些。她好像听到了什么天大的笑话,嘴巴紧紧抿着往两边扯,几乎成了一条毫无血色的直线,弯着眼睛瞪着眼珠,整张脸表情奇怪得吓人,从喉咙里发出哼哧哼哧的怪笑。
她小腹又开始疼了,甚至还感觉到了饿,桌上食盒里飘出来的香味让她胃里抽搐成了一团,绞痛感叫嚣着逼迫她快快进食,这种强烈的生存**简直要把她逼疯了。
这种**把她带回了从前颠沛流离的日子,她从喉咙深处逼出声音来,恨不得把胃里那股绞痛随着气息一起喷涌而出:“为什么?为了活!我要活啊!”面前的花魁不为所动,观莺简直怀疑她究竟是不是活人,还是那庙里的泥胎金身显了灵,借着沈渊的面孔端坐在此。
明明是一样下三流的倌儿,明明都在这间破屋子里,凭什么墨觞晏就能像九天上的神祇,自己就像街边脏臭不堪的乞丐!观莺怀里的汤婆子似乎变得滚烫起来,烧着她的心肺,她还是死死抱着不放,生怕一撒手,眼前这一点暖、一点幻想都没了。
“活着有很多种活法,为什么偏要选最下作的。”那尊泥胎金身又开口了,这会眼睛里有了点光亮,终于像个活人了,“你不要说,堕入风尘,身不由己,冷香阁中人人皆在风尘,哪一个有这般歹毒心肠?”
于是观莺无话可说了,脑海中不断涌出来种种前事,这一想竟发现,直到进了冷香阁,她的日子才开始过得安稳齐全。她一下子想哭起来,登时红了眼圈,一开口语气已软了七分:“你如何得知,我从小是怎么过的……”
“我知道。”泥胎金身的花魁岿然不动,冷冰冰打断她的话,毫不留情面地揭开她那点不堪的伤疤,“妾室所出,家道败落,大妇不容,姊妹欺辱,五岁流落街头,被生母所卖沦为奴婢,十二岁勾引不成,遭主家驱赶转卖,十三岁又遭新主家驱逐,幸而捡回一条命,被卖进了冷香阁。”
泥胎金身站起来了,打开食盒,边向外取出一碗粥边问她:“我说的,可有遗漏差错之处?”
观莺颤抖着嘴唇,恍惚着不敢回答。对啊,墨觞晏说得都对,她真的是菩萨吧,怎么什么都知道。打从自己进了楼里,就很少见到这位墨觞花魁,那时自己为了多露脸,整天在厅子里晃,也没见她出门,她怎么就都知道呢,她怎么就都知道呢……
恍惚着那香喷喷的热粥就送到了跟前,香味直往鼻子里钻,观莺一抬头,泥胎金身居然纡尊降贵,亲自端着粥碗,在她跟前蹲下身,开满大片合欢花的雪白裙摆就那样堆在地上,毫不在意地捏着小勺搅着粥。
观莺的肚子很不争气地叫了,她饿,那碗金灿灿、红澄澄的红糖小米粥把她的魂儿都要勾走了,她悄悄咽了咽口水,眼睛直勾勾地随着小勺转。泥胎金身耐心地很,搅了一会舀起一勺,又吹凉了才送到她唇边。
泥胎金身不说话,观莺不张嘴,她就一直举着,并无半分怜悯或不耐之色。观莺坚持不住了,温热的粥入口,甜甜的滋味让她最后那三分硬气也彻底土崩瓦解了,眼泪啪嗒啪嗒往下掉。沈渊只当没看到,一勺一勺慢慢地吹、慢慢地喂。这小米粥熬出了米油,还放了足足的红糖,交融在一处是不问来处与去处的浓烈甜蜜。在充斥着孤独绝望的冰冷暗夜,最能叫人动容的,无非就是这一口甜。
喂完了一碗粥,观莺也平静下来了,沈渊将碗勺放回食盒里,自己坐回桌前,又恢复了观莺眼中泥胎金身的样子。观莺真的太想问问她,她究竟是不是隐藏在人世来渡劫的?这样不说不动一口气坐到底,连眼皮都不带多眨一下,换作别人早就该跳起来了!
“你这样坐着,真像庙里的菩萨。”观莺冲着泥胎金身苦笑了一下,“你喂我吃粥的时候,我想起来我娘了。”
沈渊心底深处像有根小刺扎了一下,转瞬即逝。
“小时候,家里拮据,我从没穿过好衣服,更没吃过精细的饭食,”观莺抱着膝盖,自顾自地讲起来,“还要被欺负,都说我是狐媚子生的,也是一脸狐媚子相,将来也是个下贱路数。”