西北的月光遥远,荒凉,年轻的将军倚楼对月,邀饮独酌,握冰冷笔杆写下家书,信手拈来一尾鹰羽,小心执滚烫火烛融于封折处。
字里行间倾诉着平安顺遂,个中辛苦却只有自己知。边境小族蠢蠢欲动,阳奉阴违,早是公开的秘密。一个民族若挣脱了文明的束缚,便与野蛮的飞禽走兽无异,每每得胜归来的夜里,沈涵都仿佛能听见,那些兵器简陋、阵列凌乱的蝼蚁自相残杀的声音。
他曾经亲眼见过,乱石沟里、密林深处,那些被冲散的可怜虫们,为了仅存的一点口粮,互相拉扯、厮打,上演一幕又一幕有悖人伦的惨剧。腥臭味充斥着狭小方寸,无脑者只遵从强者生存,安知每一个都早晚是别人刀下亡魂。
那时沈涵还很年轻,被这种场景刺激得欲呕,策马扬抢结束了野蛮人们荒唐的一生,朝着营帐的方向飞驰而去。很长一段时间里,每每午夜梦回,他都难以从回忆中逃脱。
胃里翻山倒海,折腾得他面色很难看。
少年将军无比庆幸,自己生在苍梧,这片尚算丰饶的土地上。
直到后来他也身经百战,定国安邦,刀山火海中名扬西北,打拼出了自己的骄傲。他变了,看到杀戮毫不眨眼,甚至付之轻蔑的笑,只因杀戮由他而起,何必猫哭耗子假慈悲。
只是这些,他不敢叫沈渊知道。
关于亲生妹妹的记忆并不模糊,小时候母亲一日日大腹便便,家里忽然多了个粉团似的小人儿,只会咿咿呀呀地哭。沈涵曾觉得讨厌,忍不住捂起耳朵,可当他被大人帮着,将那粉团抱在怀中,柔软的触感让小小孩童为之一颤。
这是他的手足,他的至亲。
他没有想到,兄妹之间漫长的十余年在分离与寻找中度过,“久别重逢”四个字还没写完,就要面临更甚的尴尬。
墨觞夫人一语道破,将军府高门大户,可沈将军是否可以常年在京,陪伴沈小姐生活?是否可以护佑她喜乐,不受闲言碎语?又是否可以……保着府邸固若金汤,弱女子独居安枕无忧?
沈涵哑口无言,刀剑无眼,他自是不敢携沈渊离京,远赴西北。
好在分离本就经年,他们都早已习惯身边没有彼此,这个世道并不允许凡夫俗子有太多**,唯一能做好的就是随遇而安。西北的茫茫大漠可以养育一位意气风发的将军,却难哺育身娇体弱的冷美人。
小妹不愿婚嫁,却总催着他给自己讨个嫂嫂。
“你不嫁人,我哪里安心成家。万一走眼,娶回个母老虎,容不下你可怎么好。”将军如是玩笑推辞。
更漏声声,昭示着月亮已至中天,不难望见营地边巡逻的士卒,火把照亮了半条城墙。亲兵匆匆来,附耳言说些什么,将军仗剑翻跃而下,去向的是人烟稀少处。
不多时,地牢厚重石门缓缓挪开,将军的脸在昏暗油灯下轮廓模糊,紧皱的眉目不复往日英朗,眼中带着隐忍的怒。
牢室宽敞,铁链重锁的囚笼却逼仄,层层刑具恰好形成一个狭窄的夹角,不给困兽任何有关逃脱的奢望。铁笼中人满身脏污,佝偻蜷缩,眉目身形依稀能看出是个女子。
她紧闭着双眼,痛苦写于脸上,眼皮却在跳动不止。沈将军的手下从来不缺能人异士,奉命给特殊的囚犯施以精心研制的药,以使其承受最惨绝人寰的惩罚——保持清醒。
关于故土,关于家国,关于亲人的接连死去,还有各种混乱不堪的场景,在女子的脑海中疯狂翻滚,求生不得,求死不能。
谁也没有资格劝她放下仇恨,如同她棋低一招,便永远无法摆脱暗无天日的折磨。那是一次失败的刺杀,如同自投罗网,她拼命一闪,沈将军的剑只穿透了肩胛骨,漫长的昏迷过后,她在滚钉床的噩梦中醒来。
家破人亡,流离失所,她不知道谁是哪个持刀的刽子手,却听见了如今镇守苍梧西北的人叫沈涵。她想,杀不得凌皇,便取他爱将首级,断他羽翼。
她如同幽灵,游荡在苍梧战火四起的土地上,救过人,也杀过人,偶尔觉得厌倦了,便踏上故土的方向,竟意外遇见了身陷囚笼的姊妹。她知道,自己救不得,苍白脆弱填满了胸臆,冲动之下,她选择赶走身边的小女孩,那个唯一肯追随她左右的人。
没有人会理解她所经历的一切,没有任何感同身受,何必勉强结伴而行。
锋利的刀刃穿透皮肉,她已经近乎疯癫,自认为取胜,面前鲜血淋漓的两具尸首刺激她大笑,却不见那至死犹瞪大双眼不解的少妇还护着小腹,身边无辜幼子有个未出生的弟弟或妹妹。
侍从闻声赶来,她仓皇而逃,后来又恶趣味地悄悄潜回,想看一看沈姓将军悲伤模样。看着那张年轻的脸,她隐隐觉得不是滋味。
当年烽烟起的时候,这小将军还在学走路吧?
而她无法回头,即使遭到追杀也无所畏惧,一次又一次展开自己毫无意义的报复,利刃扎碎骨头,她仍然是笑着的,长剑半陷,撑着摇摇欲坠的身躯,宁死不愿跪下。
一如已经身陷囹圄,她仍执拗不肯认定自己有错,吊着精神张开眼皮,硬要和沈涵直视。
“少把正义挂在嘴皮子上,你不杀我,我便杀你。你们苍梧人……都是伪君子,流氓!”
声音嘶哑,粗粗剌剌如吞了干枯树皮,是长久水米未进的产物。沈涵不会叫她轻易死了,反而命人熬了参汤,浓厚滚烫,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