烟雨楼。
一位身后背黑白双剑的少女坐在树梢上,斜望对岸山崖。
少女身后,矗立着一座百丈高楼,高耸入云,仿若仙人居所。与之相比,在她脚下那座断肠崖,其实也不那么断肠了。
有人说,断肠崖之所以断肠,非是因为它的高度。而是来到断肠崖看景之人,皆是为情所困之人,情至深处,自然是伤心断肠地。
还有人说,烟雨楼第一任掌门的嫡传弟子,便是为了心上人从这断肠崖舍身而去的。
少女想着这些若有若无,半真半假的传说,自然觉得滑稽可笑。
天底下,哪来那么多动不动就要为其舍生赴死的殉情人?
更不必说山上修道之人,本就清心寡欲,问道长生。
爱恨情仇,无一不是长生路上的绊脚石,只会令炼气士止步不前,枉费光阴罢了。
“明夜,想什么呢?”
一道清脆如莺的女子声音,自少女身后响起。
女子缓缓走到树下,望向那个身后背着黑白双剑的姑娘。
后者翻身而下,动作干脆利落,坠势汹汹,然而却能在双脚触底的一瞬间卸去九成力道,平稳落地,连风尘都未溅起一丝一毫。
那少女,本就身轻如燕,更因半年前回到宗门之后,沉浸于修行之中。
剑法,身法,心法,无一落下。
就连少女的父亲,烟雨楼那位宗主,扶摇天下十人之一的明乾生,都曾在烟雨楼上掌观楼下的少女练剑,感慨道她真是发疯般卖力修行。
好像身后有人拿刀追着她,逼着少女向前似的。
明乾生又岂会知道,并非只有身后有人追赶,才会让人发疯向前狂奔。
身前有人,一样可以。
少女明夜,如今已然是洞府境剑修了。
自不夜山那场朝雪之后,哪怕是回家路上,她也不曾落下修行。
少女看着那位女子,向其掐剑诀行礼道“芍药姐姐,你怎么来了?”
芍药微笑道“昨晚不是答应你爹爹,早些上楼吃饭么,你爹爹做了一桌子菜,见你迟迟没有过去,这才吩咐我来楼外找找你。我估摸着你这妮子多半是来了断肠崖,过来一瞧,你果然在这边发呆。”
明夜哦了一声,经过那位红妆淡抹的女子,说道“差点忘了,我这就上去。”
那女子诶了一句,拦住少女,关心道“明夜,最近这是怎么了,瞧你总魂不守舍,整天心事重重的模样。”
谁知道少女非但不承认,还反驳道“哪有,姐姐莫不是看走了眼,我近来练剑勤快着哩,不曾懈怠半分,更谈不上魂不守舍。”
“没有?没有那你躲什么,脚步匆匆,眼神躲闪。莫不是怕姐姐从你眼里瞧出什么蹊跷来?”女子笑着欺身而近,调笑捉弄了少女一番,就要和她扭成一团。
一番玩闹,将明夜逗笑了,见少女笑得自然,那位红妆淡抹的女子这才放下心来。
有心事不算什么,但也要拿得起,放得下,总不能时时刻刻想着那些心事,连日子都不能好好过了。
眼见明夜神情皆放松下来,芍药这才方便教导少女几句,她苦口婆心道“明夜,修行之人也讲究个松弛有度,你自幼天赋极佳,已走在了同辈人的前头,哪怕是一两次的失利,其实也算不得什么,修道之人,终究还是要看谁能走得更长更远,不必因道路中间的小小坎坷而耿耿于怀。强者,要能拿得起,放得下,赢得了,输得起。”
知晓芍药姐姐乃是担心自己在不夜山朝雪节,那场问剑行中败于同辈中人,所以才会有此番循循善诱。
“明夜明白,多些芍药姐姐的金玉良言。”少女何其聪慧,点头应声,怎一个乖巧懂事了得。
女子这才彻底卸下心上包袱,搂着齐自己肩高的少女一路嬉笑打闹着回到烟雨楼,在法阵中默念口诀,去往烟雨楼顶层,那唯有宗主与少宗主,以及两位祖师堂长老才能进入的区域。
穿过云端走廊,进入一间阔院,阔院之中,又有正殿、偏殿。
一位满头白发的中年男子双手负后,立于正殿门外,笑望向一大一小,正迎面而来的女子与少女。
明乾生的年纪,其实并没有他看起来那么大。
早年因缘际遇颇为坎坷曲折,这位烟雨楼宗主的前半生,都在庙堂之上,与那些宦官大臣们打交道。
朝堂之上,伴君如伴虎,左右更有虎狼环伺,盛世之中,臣子忠奸难辨,朝中派系纷争不断,文武百官各自拉帮结派,逼迫他人站队,前朝臣子一批,当朝臣子一批,圣上心腹一批,东宫狗腿一批。三省六部,文武百官,好似一个个都削尖了脑袋往多油水之处钻,往“明主”身后钻,指点起江山来,个个都有一套章法,执行起来却难以落到实处······
人人处心积虑,为谋前程,为谋利益,以至于处于漩涡中心的明乾生,哪怕只是想求个安身立命之地,为国为民,都难以立足。
身居高位,却不站队,也没有真正意义上为黎明苍生做点实事,可能到最后能够归隐山林,全身而退,都已经算是明乾生得以自傲的一件生平了。
须知朝中历来那些身居高位者,人之暮年,无论奸臣忠臣,都难以保全性命。
要么死于因果,要么死于怀疑。
从某种立场上看,能够全身而退,已经足以为傲。
时至今日,这位已成为山巅大修士的老人依然会感慨一句命运无常,将凡人玩弄于鼓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