转眼,一个个春去冬来,这个世界的莺莺燕燕,对他来说已如浮云过眼。
很久后的一个夜晚,他挑灯夜读,正觉得身有凉意,他的妻就将一盏温酒搁置在了他的案旁。
他顺手接过酒杯,轻轻招呼道:“清泠,你来瞧。”
他的妻愣了愣,随即问道:“相公喊的是谁?”
他才惊觉失态,手中一滞的间隙,温酒洒了出来。
他的妻温顺娴淑,有条不紊地抽出帕子,为他擦了干净。
他却想,若是换了她,她定会责怪他太笨,然后将帕子丢给他让他自己去擦。
想到她古灵精怪的模样,似乎就近在眼前,他不禁笑了出来。
他的妻见他似乎心情愉悦,便问,“可是前线有了好消息?这样自顾自地笑真是难得。”
他心中苦涩,只是点了点头。
他的妻盯着案台上摆放的书卷,说道:“可惜妾身不识字,否则也希望能与相公同乐。”
他想起那一晚,他握住她的手,教她写字。彼时她的神色,就无任何差池,甚至她的字都是歪歪扭扭。清泠,你真是煞费苦心。他定了定神,淡淡地说:“女子无才便是德。”
他干了杯中仅剩的温酒。
待他的妻离开后,他一口气吹灭了烛火。
室内陷入一团黑暗之中,他静静地坐着,月夜寒凉,不知此刻她有未有为别人端上温酒。
亦不知,她是否正抚着箜篌,奏一曲相思成狂。
她在谁的耳畔低语,她的叮咛又给了谁,他叹了叹,恍惚间似又看见了她那双灵气的眸子。
胸腔中忽然一阵憋闷,他咳了咳,用帕子接过,黑暗中却惊现几缕暗暗的血色。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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她本以为他还会回来,于是她就等在家中,只是一日复一日,他的身影再也没有出现。
他走了,她要这座空宅有何用。
终于,她也走了。封了这处宅子,心有不舍,还是在书案上留了字条。上面,是她的新住处。
她没有再去面见主公。她知道,若是再回到那个世界,必会与他相遇。她虽期望,却踟蹰不已。他既不想见她,她就不去扰他。
一年后,她听闻,他娶了妻子。
再一年,她听闻,他喜得麟子。
他的生活如此顺畅,她不禁开始有了幻觉,或许他们之间从未有过什么。
否则,这一页的翻过,怎么会如此不着痕迹。
又几年,她听闻,他随主公出征乌桓。
她只听说了他的奇策与险计,他的名声与威望,却未曾听闻,他已是身染重病。
昔影不再,落花飞雪渐渐模糊了他的模样,时隔几年,她已记不清很多细节。唯有那段碎心的情,时常会涌上心头。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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建安十二年,深秋。
天气轻寒,就如他们初遇那时。
她在院落之中静坐,看着她的两个孩子在身边嬉戏。
院门被叩响,一个陌生的身影出现。
她疑惑着走上前,问道,“你找谁?”
“请问清泠可是住在这里?”
“我便是。”她小心翼翼地答着。
来人从怀中掏出两个信封,“这是郭大人临终托我交给你的。”
她愣住,难以置信地问道,“你方才说什么?谁?他怎么了?”一时眼眶发热,极力忍着,才控制住了欲涌出的泪。
“郭嘉大人他临终托我把这两封信捎来。一封给你,一封他请你务必亲手转交给主公。”
“为何请我转交?”她已是失了魂,什么都理不清。
“好在你问了。”来人笑了,答道:“郭大人说,这世上,他最相信的人,是你。”
“我若是不问呢……”
“郭大人便不让我把这句话告诉你。”
她颤抖着接过了信件,上面的温度,一如当年他掌心的温热。
她撕开属于自己的那封,一滩怵目惊心的红兀地刺痛了她的双眼。
“郭大人硬撑着才写下了这些字给你,却呕上了一口血,他实在没力气再提笔,就叫我这样送来了。”
她已是手脚冰冷,血迹下方遮掩的,隐约是“泠”字。
运笔神气,就与当年无异。
八个字跃然纸上,生动地就如他近在咫尺。
清河涧流,泠泠涓涓。
终于,滚下一颗泪,她却笑着,轻语,只说给他听:“郭嘉,你真笨。”
她怎会知道,他自知病入膏肓后,便放弃了医治,径直地向她所在之地赶来。
那是他一生的执念,见与不见,都是对她的执念。
无奈,未果。