出了内庭,月门外早备下了坐具。安永在冬奴的服侍下坐在一副床板模样的坐具上——与其说是坐,还不如说是跪,像日本人那样的跪法,偏偏腰背又被迫挺得笔直,真是累得慌。
安永还没回过神,身下的床板已被四个奴仆打扮的少年合力抬起,他们并未将安永抬过肩,而是恰好抬到垂手的高度,即离开地面七十公分左右——这样的高度也足够令安永汗颜了,他一个大男人,手脚都还没废,何至于这样被几个小毛头抬着走?
安永抗拒性地挥挥手,示意冬奴让那几个少年把床板停下,而他自己则跳下地,径自往前走了几步。冬奴惶恐地跟在他身后一路小跑,不知道自己哪里做错了:“公子,公子……”
安永停下脚步,等着听他有何话说。就见冬奴畏畏缩缩地望着安永,小声道:“公子不愿坐步辇,那冬奴牵羊车来可好?”
安永见冬奴满脸为难的模样,心里也有些过意不去。他的本意只是不想随意驱使人,并不是为了刁难谁,所以既然听见有车坐,便顺着冬奴的意思点了点头。
冬奴大松一口气,很快便从庭外张罗来一辆双轮小车。
那车子镶嵌着金宝,紫色车盖上打着红丝络,小巧玲珑,刚刚够一个人坐。车虽然叫羊车,却是用一匹小马驹驾着,安永往车中一坐,就觉得自己像挤进了一个游乐园的大玩具。
难道要如此滑稽地进宫面圣吗?安永看着身边几个少年一本正经地簇拥着自己向庭外走,心中便有些哭笑不得。
羊车拉着安永一路在崔家的府邸中走马观花,他将庭院中大片的修竹花卉看在眼中,便知道崔家的确就像他“母亲”所说的,应该是个士族大家了。从府中人的衣着和植物的生长情况来推测,眼下应当是清秋时节,倒是与沈洛的婚礼差不多时间,想到此安永便忍不住眉峰一蹙,黯然心想——过去那些事,从此恐怕只能封存在心底了。
自己的死纯粹是一场意外,如果要他选择,他肯定更愿意活在一个有沈洛的世界里。就像他的誓言——他爱沈洛生生世世,就会笑着看他幸福下去。这是他的选择,不关乎任何人事,仅仅是为了遵从自己的一颗心。
其实他也规划过自己的将来,在沈洛选择婚姻之后,他就会独自一个人泡在工地里一辈子。
他和沈洛都是水利工程专业出身,硕士毕业后,沈洛为他放弃了去设计院的机会,两个人一同去了施工单位。只是后来沈洛觉得做施工到底太辛苦,前途也有限,便找机会转到了某家业主单位的合同经营部,在那里机缘巧合,他受到业主老总的器重,又与老总的千金结识……再后来的一切就顺理成章。
其实沈洛也不是没有为二人创造过机会,在调入业主单位后不久,他就托了关系将安永推荐到了一家监理单位,只是安永并没有顺他心意选择到机关做事,而是去做了工程建设监理,照样天天往工地跑。
也许正是从那时起,两个人就渐行渐远了吧?
沈洛还是不够了解他。作为一个从本科起就拒绝入学生会、入党、入辅导员办公室的人,他怎么可能忍受太过复杂的人际关系——也许是性格、或者性向,决定了他会爱上自己的专业——可以自由的漂泊,在野外广袤的空间里享受长时间的寂寞,枕石漱流,远离旁人纷杂的目光,只需要和山水土石打交道,虽然艰苦,但只要用心了,就不会被辜负……
安永的目光禁不住恍惚起来,他还不能够适应发生在自己身上的诸多变化,要他在瞬间变作另一个人,对他来说,根本不可能。
这时车身微一颠簸,及时拉回了安永飞散的神智。他定定神抬起头,才发现自己这半天并未出府,羊车只是停在了一座气派的院落外。
“公子,冬奴扶您下车,”冬奴殷勤上前伺候,却又在安永耳边娇憨地低语,“公子您伤病未愈,到现在又汤水未进,赶紧向主公辞了行,小人们才好伺候公子进些饮食呀。”
安永一愣,这才意识到自己从醒来后就没吃什么东西,一来是不觉得饿,二来舌头伤着也不方便。真是难为这小毛头细心。他感激地看了冬奴一眼,冬奴青涩的圆脸上就泛起一抹调皮得意的笑,到底找回些十三四岁的孩子气来。
到了别人的地盘就要照规矩办事,安永入境随俗,下了羊车走进庭院,自有奴婢上前为他引路。脱了鞋子走进客堂后,他并未见到所谓的“主公”——那个据他推测,应当是他“父亲”的人。
安永只好环视四周,找到了一个看上去似乎有点主意的人,投给他一个疑惑的眼神。那人很是机灵,连忙一边叩拜一边对安永解释道:“公子,主公服石之后,正在发散,恐怕一时也抽不出空来,不如您直接去内堂拜辞主公吧。”
安永点点头,见那说话的人已弯下腰摆出引路的姿态,便跟着他一路往里走。
内堂里弥漫着一股浓郁的黄酒味,安永进堂后停下脚步,皱眉望着一个泡在一只硕大铜浴盆里的男人。
这就是他的“父亲”吗?
他不禁想起“母亲”的评语:这人是一个傻子。
泡在冷水里的中年男人正闭着眼睛饮酒,听见了奴仆的通报,只抬起眼皮斜睨了安永一眼,便又将眼睛闭了回去,嘴里还咕哝了几句似诗非诗,似歌非歌的怪调。
安永不明所以,这时方才为他引路的仆人在一旁对他开了口:“公子