听闻有外来者造访,龙绡宫的主人绮罗迎出来的时候,看到意料之外——几乎叫她浑身战栗心悸骤停的两个人影。
青年垂眸站在殿台边侧,静静凝视着珊瑚架托上凤首箜篌。太古之时火神祝融藉榣山若木所制,由木神句芒赐下,木如焰火般灼灼之色,天河的星沙闪烁着璀璨的流彩,本是不被触动便会自鸣的乐器,此刻,却是悄无声息得悬于架托之上,维持着一个静谧的平衡。
龙女绮罗紧紧抿着唇,方才似乎静止的心脏现在却疯狂跳动着,似乎想要整个儿跃出胸膛。
那是她的乐器,从成形之初便执掌于她手之物,她熟悉那每一分每一寸的材质,心中也了解,只有在一种情况下,箜篌会停止自鸣之声。
那位亘古的琴仙,创造这无名榣山之曲的主人,执掌天地间所有乐道为世间法则唯一认可的乐神——在他面前,没有任何具备灵韵之乐器能擅动——正如当年踏入龙绡宫的那道白衣身影,即使面貌变换,魂魄斑驳,即使两百年匆匆逝去,即使清晰得知晓他曾死去,仍能一眼便辨认出,他便是他。
绮罗不知为何就由着泪水盈满了眼眶,可她注视着他身侧的女子与当年一应干净的眸光,也情不自禁微微笑起来。轮回是何等奇妙的事物啊。
‘啊,这究竟是哪一位神祇呢,’她直到今日也想象不出这为人的形体所裹束之神念的来历,可是,这又有什么关系,正如那时她亲眼见着传说中已随榣山失落的仙人,叫箜篌奏响了一曲真正的“榣山遗韵”,痛之极至也是喜大于悲的呀,‘真是欣悦呢,还能再见到他们。’
“久见了,两位。”绮罗笑着,眸底的水色渐渐润泽下去,顺水流消失不见,洗就一抹动人的明亮之色。
“久见。”
胸腔中暗藏着汹涌如海涛般的情感,但到底只简单几字道出,便像是已吐出心中一口长叹。
随绮罗离开大殿,两侧当值的鲛人与姚姬好奇得打量这两位要由龙女亲自接待的客人。
直到走出很久,殿中那架箜篌才开始静静幽幽的,自鸣自奏起来。那首已烙记于它乐魂之中的曲子,顺着它每一道纹理每一寸木质颤抖在虚空中,曲声静美悠远,恍然仍是传说中神山光华之延续。
“这许多年来,绮罗……可还好?”这话是素娘问的。
珊瑚软榻铺满了华衾绮垫,碗口大的东海蚌珠悬托于灯架之上,穿透着清澈海流的珊瑚壁映照出华美绚烂的颜色,薄如蝉翼的鲛绡顺着水流飘荡出轻雾朦胧般的盛景。
“好。”龙女温和笑着,“宫中无所纷扰,四海太平,再过不久,又到开海市的时间,四海流通倒也是不寂寞。”
龙绡宫浮岛海市之名也在海上盛传已久,只可惜为明美的一世中无缘见到。素娘听得绮罗讲述四海近况,然后问起来意,道:“我来,是想询问龙绡宫可有老龙行迹,他素……四海遍游,现下也不知……在哪儿。”
轻柔的声音原本就徐缓至极,因而间或有停顿也少能为人觉察。
绮罗没有任何惊讶,只是笑,她已猜到了:“我也有许久未见得他了。上一回得见,还是在七年前的南海乐会上,敖闰殿下前去寻敖钦殿下……他这百年来都在人间,也不知是在忙些什么,行踪飘渺更甚以往。”
她叹了口气:“那年你……身陨北海,敖闰殿下回来之后便去了蓬莱。蓬莱毁于天灾,雷火肆虐将蓬莱旧地之时空也尽数摧毁,非常危险,我也实不知其内情况几何,只知道敖闰殿下带出了蓬莱公主巽芳……”
素娘调头望向少恭。杏色衣衫的青年缓缓垂下眼睑:“我去迟了。蓬莱尽成死地,无一人留存,只得了长春最后一句话,然后转寻龙绡宫得你之留言……”
绮罗对他道:“蓬莱已毁,唯一一位海客存世也无所归处。巽芳公主心如死灰,留在我龙绡宫中听了百余年箜篌曲,只三十年前,她离了海域去往中原。临行前她予我说,她现在最不惧怕的便是死亡,轮回寂寥,见你一世已全了命定所有的因果缘分,她是该欢喜的,约莫下一世忘却所有便断绝了太古榣山的执念,但她还想再见见你,见见明美,见见轮回中的你们。”
素娘想起雷云之海幻境中定格的历史,想起巽芳与白龙王的对话。她说,我是当年榣山的一叶藤,入了轮回,在时间河流中随水颠簸,不达边际,到不了岸,也挽回不了一丝一毫。
少恭握紧她的手,伸出另一只手按上她的眉间,抚平那道轻微的褶痕:“徒离予我一具妖身,叫我在人世两百年,能循着你我轮回之路重回一遍,了结过往所有的因果,一世将终,才回到琴川等你到来……若是巽芳来寻,想来皆是错过了。”
素娘轻轻道,带着某种笃定的语气:“她在衡山。”
她在那里遇到他,在那个山洞逢到他生生世世的磨难,在那半壁的血痕残字中识得阿湮,她在人世唯一的留存只有此地,人世那么广大,她寻不到她们,便只能回转衡山,等待是否有人回返见着她。
闻言少恭的神色有些怔忪。
衡山啊,那个刻满他年轮的山洞,那方容她轮回存世的莲塘,那个延续着欺骗与违逆的道统,为欧阳少恭的这一世,满脑子都是阿湮与焚寂,真真再未想到要去触碰那洞惨烈的石壁。
所以,又错过了。
“那……待得我们回返,去寻她可好?”他温柔道,安慰得拍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