独孤损出列领旨,崔胤在一边看了李曜一眼,目中有些阴冷,知道今年的贡举,恐怕是要被王、裴等亲河东的世家包场了。不为别的,只为独孤损是李曜的人。
李曜看在眼里,叹在心头。大唐的科举制度,有进步,更有不足,只是今时今日,还不是他对此进行改动之时,谁知道还需要多久,他才能从制度上来试着解决问题。
制度被他如此重视,自然有足够的原由。也许,事情应该从很久以前说起。
那时候,四百年的汉朝气数已尽。社稷犹如一只脆弱易碎的玉斝,突然间被无数只强劲的手高高举起,狠狠地惯碎在尘土覆盖的大地上。这样那样千疮百孔的权威,摇摇欲坠地维持了很久,却在一夜之间轰然倒塌。或真或假的脉脉温情瞬间消逝得无影无踪,暴力成为这个世界的唯一逻辑。道德、律法都让位于弱肉强食的丛林法则,那无疑是一个真正的乱世。
苍茫大地上站起来的英雄们手握三尺青锋、麾下十万铁骑,梦想在汉王朝废墟上,重建不朽的宫阀。无论是被许邵评为“治世之能臣,乱世之奸雄”的曹操,还是被曹操推崇为“天下英雄,唯使君与操耳”的刘备,抑或辛弃疾激赏的江东碧眼儿孙权,都没有能一统海内。司马氏的三分归一,也不过是昨夜偶然开放的昙花。几十年后,天下就在五胡乱华的烟尘中又一次分崩离析。
无论这些铁血人物有着怎样让人叹为观止的谋略,有让人膜拜的坚硬如铁的生命意志,他们终究有一天要皈依尘土。铜雀台的秋风中,隐约传来,“神龟虽寿,犹有竟时,腾蛇乘雾,终为土灰”的吟唱。老迈的英雄埋进阴暗的墓穴,你死我活的争夺却还在阳光下继续。死去的英雄未必能有同样是英雄的后裔。不是谁都能用有力的手,紧紧扼住命运的咽喉。被英雄们强行压服的各种力量纷纷从蛰伏的状态中苏醒过来,为生存空间和最高权力又一次去战斗。
天上星移斗转,天下一夜兴亡。正如《左传》所说的,多少王朝和人物,“其兴也勃焉,其亡也忽焉”。
历史的苍穹之下,数不清的短命王朝纷纭如流星经天,在人们的视野里一闪而过。曾照亮汉家宫阙的一弯残月,依旧冷冷地照着支离破碎的天下。
天幕下恒久地明亮的,是所谓门阀高第:弘农杨氏、琅琊王氏、太原王氏、清河崔氏……
彻底摧毁汉家天下的大动荡却没有能摧毁士族门阀,在沧海横流的乱世中,具备高度组织性和凝聚力的士族才有能力生存下来,并通过保存和研习典籍传承文明的火和光。即使是依靠地方豪强起家的曹魏也不得不正视士族的能量。魏文帝曹丕篡汉前夕,将汉代就已经流行的乡间评议定型为九品官人法。各州的中正官依据家世、道德、才能这三个标准,将人物分为九品,授予相应官职。由于品评人物的中正官均来自士族门阀,在他们眼中,只有门阀子弟才是天生的大人物。于是“上品无寒门,下品无士族”的情形慢慢形成。
逐鹿中原的龙争虎斗,无论花落谁家,胜利者都只能选择与出身士族阀阅的官僚士大夫分享权力。每一次较量的目的,都是为了取代他人,继续与士族构建同样模式的朝廷,没有任何新的意义。三百多年来,谁家兴废谁成败,都没有撼动过士族门阀。以闻喜裴家为例,裴宪是后赵的司徒、裴开在前燕任太常卿、裴谨任前秦大鸿胪,而裴徽的子孙在西凉为官。同样,博陵崔氏第二房是北周最显赫的家族,而第三房的崔暹却是北齐高欢的重臣……战场上呼风唤雨、无所不能的帝王们孤独地坐在高处,却明显感到他们控制政治进程的手段远较门阀士族来得单调,单调得几乎只剩下暴力。
暴力,也许是一切手段中最本原和最有效的,但它无疑也是高成本的、粗线条的。洗去征尘的帝王们沉湎于日趋精致的生活,越来越不愿意频繁地使用暴力,更遑论暴力还不能解决所有问题——士族中那些使他们明显感到威胁的个体,当然可以被从**上完全消灭:北魏太武帝拓跋焘杀死过清河崔家的崔浩,尔朱天光对弘农杨氏的杨椿、杨津兄弟举起了屠刀。可格局没有改变:牺牲者的接替者依然出身于清河崔家、弘农杨氏,或者地位相当的士族,并且依然掌握着叫人不安的力量。
终于有一天,在无节制的放浪和无休止的残杀中,南朝的士族门阀走向“有国有家皆是梦,为龙为虎亦成空”的幻灭,而主宰未来的北朝却呈现出了另一种狞厉、粗糙,但生机勃勃的风貌。从废除九品官人法开始,隋唐的天子们决心改变这种现状。特别是武则天当国以来,政治资源逐渐被更多地分配给门阀以外的人,他们包括出身于内部无产者的阉人,也包括边兵镇将——他们中很多来源于胡人,他们是帝国的外部无产者。
但是,安禄山带领着胡人的冀马燕犀踏破了大唐的盛世景象时,阉人和胡人却借着王朝衰弱趋势,在中央和地方两个层面上被夺了许多属于帝王的权力,使长安的权威摇摇欲坠。那么出路何在呢?
科举的重要性在这样的背景下骤然凸显。朝廷试图起用寒门士子来制衡士族高门的势力,建立一个不受门阀控制的官僚体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