欣然尽量克制,还是脸微有愠色,她站起来,撇开政,直接对雪衣说:“雪衣,你知道松涛阁在哪儿,是吗?”
“嗯!”雪衣看了赵高一眼,犹豫一下,还是点头了。
“走,去松涛阁!”欣然不容置疑地说话间,已经窸窸窣窣迈开脚步,出寝宫。
“还是让仆隶带夫人去吗?”赵高见欣然态度坚决,急忙趋步上前,毕恭毕敬道。
“雪衣,前面打灯!”欣然不理会赵高。
【三】
松涛阁里,窗户敞着,一盏凄清的孤灯,在风中摇曳。
窗外秋风飒起,竹影婆娑。政杵在窗前,静默无声,烛光将他硕大的身影铺展在满地狼藉的帛书上。欣然悄声地推门而入,轻轻地掩上门。
听见声响,政转过身,黯淡的烛光下,他微仰着头,秋风吹过,他的袍袖衣角似也带着几分寒意,他凝视着欣然,透亮的双眸,喜怒难辨。
欣然蹲□子,一语不发,拾捡散落一地的帛书。不用刻意去看,欣然不经意的目光一瞄就知道,这是吕不韦召集门客编写的《吕氏春秋》。
真不明白政跟吕不韦之间有多深的恩怨,吕不韦都行销于天地间了,政何苦对一本书,还不依不饶。
想起政在昧旦小苑,翻阅这本书时,发表的一些言辞激烈的话,那一幕依然历历在目。
那时候,她安抚政的时候,请他吃一瓣橘子,他竟然丝毫不领情,还说:“甜水里泡不出硬汉子。”记得当时她顶嘴道:“秦川犍牛吃的还是草呢。”
时间过得真快,一晃就是两三年,那是年少懵懂,虽然有些稚嫩,终究没有那么多忌讳,人相处也就随性多了。
欣然翻过《吕氏春秋》,脑子里有印象,把零散的帛书按照书编写的顺序整理好。
突然,两张头面帛画,映入欣然的眼帘,帛画上一长一幼。年长的正直盛年,冠带长缨,面阔口方,更兼剑眉星目,直鼻方腮,端是相貌堂堂,器宇不凡。欣然知道这是吕不韦的画像,她见过吕不韦,虽然那时他已经年过花甲,脸上的皱纹纵横沟壑,但那昂藏的气势,始终如一。垂髫小儿不过三五岁光景,眉目清朗,从那一道细长的眼眸,一看就知,他就是年少时的政。
“像吗?”政的声音突然突兀地想起,语气有些干涩。
“君说,他俩?”这让欣然为难,说实话,吕不韦与政,尤其现在的政,乍一看,很像,这种像,不光在外表,更多表现在气度上,那种隐藏在眉宇间的卓尔不凡,桀骜不驯,简直如出一辙。
吕不韦是政的仲父。政从小就在吕不韦的教导影响下成长,有些东西会潜移默化地渗进骨髓。
因此质疑政的赢氏血统,似乎牵强,也是禁忌。
“嗯!”政抿了一下嘴,嗓子上的喉结艰难地滑动了一下,低低地应了一声。
“看不出来。帛画上的稚子脸都没长开,眉眼都挤在一快。其实,乍一看垂髫少儿之间似乎都差不多。小时候,我母亲就经常说我,爹不像,娘不像,就像隔壁嬷嬷的屁股蛋。” 这话听起来似乎有点粗糙,不过这般移花接木,避重就轻最好了!
果然政一听,有一丝淡淡的笑意拂过他僵硬的脸。
他默然地回到席上坐下,俯首趴在大案上,沉默不作声。
欣然走过去,跪在地下,犹豫着把手抚上他的背,低唤道:“政,你在难过!”
政抬起头,眼眸里云雾迷蒙,“仲父死了!他培育我,辅助我,甚至救过我的命。我只是手书给他让他迁到蜀地,他却选择了自杀。世人会误解他的死是我逼迫的。”政的神色凄惶,语调哀伤。这与平日里欣然见到的强悍,刚硬的政,有着天壤之别。
一股莫名的疼惜涌上欣然的心田,她语气绵柔地宽慰道:“这人世间的是是非非,谁又能说得清楚。周公那样的圣贤,在当朝时也被世人误解讥诽。政,君王执天下公器,握斧钺征伐大权,要顾全大局,总归有许多情不得已的时候。你无须事事耿介于怀的。”欣然宽慰道。
政的心间仿佛有咸湿的海潮一重一重地漫过。他抱紧欣然,扎在欣然的怀里,像受了莫大委屈似的。欣然不再多说什么,低地吟唱着一首流传在吴越间的歌:
今夕何夕兮,搴中洲流。
今日何日兮,得与王子同舟。
蒙羞被好兮,不訾诟耻,
心几烦而不绝兮,知得王子。
山有木兮木有枝,
心悦君兮君不知。2
《越人歌》呓语般悱恻缠绵,在欣然唇齿间低徊吟唱,一如今晚窗前的月光,清越,皎洁得不带一丝人间烟火。
少顷,政全身的戒备松弛,鼻息均匀,他睡着了。
多少个日夜,辗转无眠,他累了!
作者有话要说:1给事中:秦朝掌管宫廷事务的宦官官职名称。
2《越人歌》翻译过来是:今夜是什么夜晚啊,我能操桨于此洲流;今天是什么日子啊,我有幸能与王子同舟。含羞怀情啊,不顾诟骂羞耻,
心里多么痴迷不止啊,盼见王子。山有树啊树有枝,心里爱慕着您呀您却不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