皇帝那一天想了很多,想得最多的是父皇为什么一定要他去娶这么一个莫名其妙的正妻回来……现在他仿佛有些明白了。
放这么个人在他身边,并完全是让她去建立两国邦交、平衡后宫势力,真正重要的不是她的身份,是她这个人。
这个半辈子还未过完,就磨难重重的人,还是个女人,从未因痛苦迷失自己。她的珍贵之处在于——未必人人都有她一般非人的意志力,但你只要看着这个人,和她相处过一段时间,就会不由自主地去反省自己,为自己站在原地怨天尤人而感到羞耻。
皇帝不想承认,但他的确是这样感受着的。
“陛下,妾相信皇后娘娘此事必有内情,莫气坏了身子。”
仿佛是生了儿女后,女人总会多出三分母性特有的温柔,慧妃将一双儿女哄得睡着后,便走过来为一脸郁色的皇帝揉肩。
“皇后虽然私会西秦使节,但如今两国来往正是重要之时,不宜在那阆州节度使面前闹大。不过她这么做有失礼法,朕已罚了她,此事便不再提了。”
慧妃是个极其聪明的女人,她明白一个男人如果出于局势考虑无法制裁应当属于自己的女人犯错时,这一生就不会对那个女人产生绮念,因为只要看到那个女人,就会想起自己的无能。
她就是这样扮演者一个只属于皇帝的弱者的角色,而宫里的其他人,她总是会在不动声色间让皇帝觉得娶她们只是因她们身后的家族势力,以前的江贵妃如是,现在的卫后亦如是。
……只是这一回她隐约有些不安。
以皇帝的反应来看,多半是看到了皇后所谓“私会西秦使节”的画面,但依她的了解,皇帝又没有表现出极端的盛怒,而是仅仅罚了皇后去玄觉殿抄经文祈福反省数日。
其实念在皇后曾立功的份上,这么一罚倒也没什么,但慧妃就是觉得这一次她的手段并未收到她想要的后果。
这么想着,皇帝忽然伸手握住她的手,放在一边,道:“你还在月子中,照顾孩子又费神,今夜朕就回龙光殿了。”
慧妃微微一愣,道:“妾知道陛□□恤妾,但这更深露重的,妾怕陛下着了夜风……”
皇帝站起来道:“你不必太担心,好好休息吧。”
慧妃一双美目露出担心之色,想了想,道:“陛下今夜饮酒不少,恐怕伤身,妾让厨下熬好了碧沙羹,陛下走时便带上吧。”
碧沙羹,是上好的柳翠绿豆以醴酪蒸软,细细碾作沙状,再辅以莲子、枣肉、燕窝,熬炖两个时辰,口感柔滑细腻,有清火养颜之效,是心灵手巧的慧妃得意的甜品之一。
皇帝平时不怎么吃甜的,但想起卫将离,不知怎么地便答应了,道:“还是你细心,那朕便去了。”
“陛下慢走。”
待皇帝走后,慧妃站在秀心宫门前,看着皇帝的銮驾消失在宫苑,她那一双动人的水墨眼慢慢地……如沉泥淖。
旁边的宫女也是个灵透的,道:“娘娘多虑了,虽说是皇后喜食此物才让故意陛下捎上的,可您看陛下的銮驾也没往玄觉殿那等偏僻所在去,不是吗?”
慧妃抬头看着夜色,那夜色也似乎倒映在了她暗沉的眼里。她淡淡道:“但愿是本宫多虑了吧。”
……
皇帝的确是回了龙光殿,看了一会儿书,又觉得心里烦,把书扔在御案上,走回寝殿。
一个宫女以为皇帝要就寝,连忙过来伺候他更衣,一打开柜子,翻了翻,忽然一个不起眼的木瓶滚了出来。
“奴婢该死!”
皇帝弯腰把那瓶子捡起来,一看上面刻着一只巨丑无比的鸟,就想起这玩意儿是上个月出巡时,卫将离给他的黄莺丹,当时还是掐着他的喉咙喂下去的,简直残暴。
皇帝虎着脸想了想,忽然对那跪在地上的宫女说:“你站起来。”
宫女诚惶诚恐地站起来,皇帝一看这宫女身量不低,便命令道:“把衣服脱了。”
那宫女进宫有年头了,一向老实,干活可以,颜色却是一般,此刻听了皇帝的话,惊恐万状地跪下来道:“陛下!奴婢……奴婢明年就能放归了啊,求陛下饶过奴婢吧!”
皇帝:“……”
一刻钟后,一个身量颇高的宫女提着食盒走出龙光殿,关上殿门前用软媚的嗓音对里面说道:“我没回来之前你不准走也不准说出去,否则朕就诛你九族,听见了吗?”
“奴、奴婢明白了。”
旁边路过的侍卫隐约听见龙光殿门口一个宫女的曼妙嗓音,一被吸引,不由得瞟了一眼,但看那宫女面容绮丽,想来今天不是皇帝的女人明天也是了,心下一叹便正视前方继续巡逻去了。
有些事情真的是一回羞耻二回熟,皇帝拽了拽有些短的袖子,一路上羞耻心扔了一地,踏进玄觉殿时觉得自己的脸皮都厚了一层。
这是从前太上皇当政时礼佛的地方,如今太上皇去了夏宫,这里就至多一个月打扫一次,荒凉得紧。
卫将离有时候说的话的确过分,但了解了之后便知道她也是天性使然,皇帝本是不指望她这等抠脚大汉一样没文化的存在能好好听话,哪知提着食盒一踏进玄觉殿里,还真的看见卫将离老老实实地在抄经。
——雾草,这画面好可怕。
卫将离像是抄累了,笔放在一边活动了一下手腕,拿起旁边的茶盏,头也不抬道:“是来送夜宵的吧,顺便帮我再拿叠纸来,谢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