他擦着自己的金丝镶边眼镜,语气神态全然像是自己置身事外,既不是“被捉弄者”,也不是“恐于被捉弄者”。
闲聊在不经意间告一段落,众人各自看了一会窗外倒退的风景。
汽车掠过一片沿街的钢铁护栏,拐入庭院,在两栋尚算高大气派,但看上去墙质已有些年头的浅色大楼前停稳。
作为当局《城市贫困法》出台后从济贫院分离出来的改革产物,这栋郡本级的精神病人委员会医院显然在当年的修建拨款中处于第一梯队,但经过岁月侵蚀和大小修缮维护,这栋三十多年前的建筑现今已和周边呈现出较大的观感差异了。
医院的厅堂徘徊着脚步与低语声,地面铺着整洁但不具美感的瓷砖,墙壁被刷成浓重的灰白色,空气中时不时能闻到混合着消毒水的食物味道。
还有范宁灵觉能探查到的,某些房门后的不均匀呼吸与压抑抽泣声。
众人来到在四楼一处设施条件更好的单间病房,年纪与卡普仑相仿的一男一女家属分别靠在陪护床的一头一尾发呆,见到范宁一行到来后挤出笑容站起来打招呼。
两位小男孩在窗边玩皮球,表情无忧无虑,但似乎是因为受到过呵斥,只是将皮球在手上犹犹豫豫摇晃而不敢拍下。
在宽敞单间的工作台前,范宁见到了哈密尔顿女士和她的三位学生助手。
在言谈中范宁了解到,哈密尔顿的主要问题是毒素累积造成的肝肾衰竭,这与他灵觉观察到的相关以太体指征相符。
老太太的思维还很清醒,但平日里那种让生人有些害怕的不苟言笑的气质仿佛一下子溃散了,变成了趋于寻常少言寡语的风烛残年的老人。
她气色极差,行动也需要搀扶,但却没有休息,而是要求助手们以半躺卧的状态将其放倒,然后将一组可折迭的桌面延伸到了她跟前。
上面呈放着稿纸,小砖头工具书和合订小册子,更远端堆起了小山一样的卷宗纸壳,桌下还有更多,一位助手在蹲地清点,另一位不断地在标签纸上做着记号,接二连三地撕下粘贴其上。
哈密尔顿持着笔,平静地将范宁称之为“长官”并道了声好,然后问道:“是否可以告知赔偿落实进度?”
“85。”门罗上前一步,“其余的部分主要在于二次复议流程刚刚才开始启动。”
“谢谢。”哈密尔顿道了声谢,继续开始自己的书写,过了几分钟,她的手有些颤抖,助手用温毛巾擦拭了一下她的脸和手,然后将折迭桌面暂时收回,将床椅暂时放平。
二十分钟后,她再次要求复原台面和角度。
“范宁长官,十分抱歉,这半年来的事情我有责任向您道谢,但我深感时日无多,事务缠身,无法招待。”
责任?…道谢?…向我?
范宁一怔。
“您言重了,没事,我和大家聊聊。”他笑了笑。
“27种特定劳工职业病致病因子的45种检测计量方法、6类生产现场流行病学调查导则、910例具有代表性的患者诊疗档案、75组诊疗建议模块、3篇未完笔的医学杂志论文、4篇受议会委托草拟的公共卫生领域条例提案,4位待毕业学生的毕业论文指导…”
在同助手和家属的交谈中,范宁了解了哈密尔顿女士如此急切赶工的原因。
她想趁着意识还清醒,把还未定型的研究成果尽可能梳理出来,并做好对这条路上后辈学生的指导与交接。
助手们不忍回绝这位老太太的“命令”。
卡普仑望着其身后空空荡荡的病床出神,过了一会儿后,感到疼痛不适的他服下了一颗绿色小药丸。
在探望闲聊的这段时间里,有好几拨劳工和中产家庭意欲登门拜访,他们应该是获悉了哈密尔顿女士病重的消息,带着一些鲜花和小礼物前来探望。
比如刚刚那对化工厂的劳工夫妻,由于存在有机物致畸风险,接受了哈密尔顿女士的一些治疗与调理建议,抱着健康可爱的小女婴前来还愿道谢。
哈密尔顿一概让助手致歉,回绝不见。
范宁一众在这待到上午十一点多时,她的整理工作才暂缓一段落。
于是终于和闭目养神的哈密尔顿女士聊了约十多分钟。
他谈到了自己的“艺术普及”理念,表示其总体思路是“先让一部分平民拥有学习严肃音乐的机会,又让更多的平民拥有听前者表演严肃音乐的机会”,以此循环促进。
又谈到了正在施行中的“音乐救助”计划,表示合唱团成员招聘顺利,但青少年交响乐团涉及到器乐,在平民群体中的挖掘难度进度稍缓,基础符合要求的,要么祖辈有军乐队或乡村乐师经历、要么是中产家境遭遇过变故、要么遇到过一些慷慨识才的老师这部分群体可能要到新年之后才完全到位。
老太太听得很认真。
“有点闷热,我想透透气。”
“天气非常冷,您这样不能太久。”助手小心翼翼地将推拉式窗户向外探出几厘米的小缝。
此前被哈密尔顿合上的笔记本,被寒风翻开了封面。
“可以看一下您的扉页吗?”卡普仑一直带着心事,默默站立在旁边,此时他的瞳孔突然因某些文字而聚焦。
“请便,指挥先生。”