何蒙思索之际,眼神不着痕迹地在布谷鸟小姐芮妮拉的老师、大音乐厅音乐总监塞涅西诺上多停留了几眼。
塞涅西诺双手抱胸而皱眉,似乎正思考着更须耗费心神的事情。
……
“这些人应当庆幸他们未曾亲耳听见老师的创作动机,否则他们一定会感到战栗而拜服哭泣!幸亏那天我在听闻时,还不知道‘这部作品’的真正含义,还以为那仅仅只是《唤醒之诗》,不然我一定也会沦陷其中……”
已钻入遮阳伞轻纱内的安,正盘腿坐在地面餐布上,手持一杯凉饮,看着对面凝然运笔的范宁。
她和露娜永远也不会忘记老师那日随口一说,却充满无边气度的自负之语——
“我将在这部作品中重新定义自然界的各种声音,先是世界表象,再到世界意志,最终让整个天地为之奏唱发声!”
对面的山坡上在搭建授冠礼台,谷底之下依旧人山人海,那里几乎包含了南国最上流社会的那一层人物,而范宁面对这一切从未曾投入过什么注意力。
他始终沉浸在自己的乐思之中,花瓣雨已在遮阳伞上方覆了一层厚厚的彩色毯子。
“双主题的前半段是柔软的狐百合,后半段则是花的残败凋落,然后,很快地新生——”
笔尖在第30小节起的竖琴声部,沙沙记下了两组清脆空灵的分解和弦琶音。
“如果武断地判定植物不能入梦,那梦境中和花草树木有关的睡眠群象就全然只是人的认知投射,这似乎与‘世界表象与意志共为真实’的神秘学基本常识相悖,须知世界表象中每一种生命形式的存在都有属于其自己的意义,每一个生命形式的个体性灵都源于辉光的折射与沉降,在任何情况下都不能忽视其神圣的属性部分……”
“而如果把灵魂同样归属于植物,而不是不允许植物灵魂的存在,那么整个关于自然的目的论的观点就显得如此令人满意,大量的关系和安排因此而获得了一种生动而丰富的意义——否则就像此前所说,只有人类的‘死亡’与‘复活’是宏大叙事,而草木的‘凋零’与‘再生’岂不是成了一堆空洞的东西?”
“这同样是草原的花朵所告诉我的……”范宁嘴角泛起笑意,继续书写自己的乐思。
50小节,副题,长笛和小提琴声部出现了不安的三连音,以及激烈起伏的回旋音组、颤音和跳音,随即在各个声部间衍变为更具戏剧性的附点节奏、五连音甚至六连音型……
这象征着有一场勐烈的暴风雨席卷了狐百合原野,花朵和枝叶在呻吟和抽泣,出现了更大范围的破败荒芜。
如果说第二乐章双主题内部的对置,使得音乐在表现花海的热烈优美与个体的凄婉凋零两组性格中进行转换。那么主题和副题之间的交替发展,则揭示出了大自然在美丽景致下始终不变的残暴本质。
最后一部分的尾声,范宁在266小节记下了木管组从强至弱,渐行渐远的三连音群,并用钟琴描述了丧钟般的敲击声。
这是花儿的申诉与渴求,比起第一乐章混沌晦暗的“神秘动机”,它们无疑实现从“无”到“有”后的突破,然而它们也在祈求着进入更高的范围和领域。
世间无一生灵不渴望升得更高。
搭建好第二乐章的框架已是又一个小时之后,范宁搁笔,起身,随意抓了点食物果腹,然后揭开了遮阳伞的纱帘。
他在数以千计的人群目光注视之下,信步走下花海的山坡,露娜和安紧随其后。
烈日直射面颊,花瓣纷扬而落,滚烫的金边在空中变幻着透视的形状。
“不好意思,让各位久等了。”在人群的欢呼声中,他与这些教会和王室的代表人物逐一握手,脸上的优雅笑容与疏离感并存,精于世故的人能看出是基本礼节性的回应。
何蒙脸庞的僵硬线条在柔软热烈的花海里颇有些对比感:
“无妨,对于作曲家来说,只有创作才是头等大事,其余都是附加之物。”
这话许多大师都爱听,并觉得对方是真正懂艺术家的人——何蒙在此方面打交道的经验不可谓不丰富。
“也不全然,看心情了。”范宁似笑非笑地盯着这位把自己变相赶出北大陆的巡视长之一。
他心中正揣摩着和特巡厅这群人接触的处理方式与力度,最理想的情况是既要拖缓考察进程,又不能一味回避,同时借助这个形象,用一些不明就以又不违和的方式尽可能掌握节奏。
“舍勒先生是个随心之人。”何蒙呵呵笑了笑,“其实在您决定提携学生后,我们都想知道,您自己是否会有什么方面的需要,助力创作方面的需要。毕竟月桂叶冠、黄金奖杯、赫雷斯酒与不凋花蜜等赠礼都会赐予桂冠诗人,但您作为作曲家,其实有着更具备决定性的功绩……这也是刚刚想约见及向您道贺的重要原因。”
是想先通过一些赠礼初步熟络关系?
“我对钱没有兴趣。”范宁不假思索地坦然说道,“要不你们来套别墅吧。”
对钱没兴趣但要求来套房?
这话但凡是换一个人说,要么是个冷笑话,要么是个虚伪者,但偏偏说的人是……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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