庆历三十五年,关中大旱,我混入人间去参加科举。
此事我的父王并不知晓,他若晓得,定能将我的腿打断。要说此事颇为意外,那日我在王城里瞎逛的时候忽然撞见了一个鬼,此鬼面黄肌瘦,直言其命苦多歧,并吵着让我宽限他几年寿命。父王被他烦的不行,打发鬼差强拽着他过了长河,我瞧得有趣,跟去一问,方知他乃庆历年间的一个书生。
他由关中往京师赶考,饿死在了途中。他唏嘘喟叹此鸿鹄远志尚没有完成,命不该绝,我从未听去过关中,亦没有亲见过大旱是何模样,便答应他,由我扮作他的样子,用他的名字,替他考一考那劳什子科举。
若我榜上有名,那便在人间多待几年,用他的名字多做些善事;若我此番落榜,那即意味着他没有这个命。横竖每年考试的人这么多,多他一个不多,若事不成,我们也可以泰然地假装无事发生。我自欣然应允,去之前,王城中人同我说,关中那旱地孤鬼太多,引魂使来来往往,令我千万小心。
王城中人所言不差,所谓大旱,路有饿殍,田地荒芜三百里,人烟皆化作了鬼。我自小见得最多的便是鬼,每逢月岚风清,或者阴气横空的时候,我吹着个横笛,往人家乱坟岗中一钻,听那些孤鬼唠叨些人间趣事,还吓了不少路过赶尸人。此乃后话。
后来我遇了一人。说是偶遇也不尽然,此人同与我进京赶考,见我胆子大,身子好,见了悍匪或是流民都面无惧色,便死乞白赖要跟着我一起进京。我拿他没有办法,问他姓名,他说他叫李明。
李明便因此成了我的跟班。此一路行来,关中黄土皆龟裂,烈日炎炎,百里不闻犬吠之声。我觉得此行太过无聊,便同李明打赌,谁若能先找的见一条活着的大黄狗,谁就得付下一顿的饭钱。李明诚惶诚恐,抱着我的大腿,默念着劳什子的阿弥陀佛,拉我赶紧离开关中这是非之地。
他对阿弥陀佛与哀民生之多艰之事尤为执念。我有时被他扰得没有办法,强令他再不许为那些饿死的路人立碑,否则我两这一路挪到京师,黄花菜都凉透了,哪还能得见京师得月楼中的美人。
饿死或是老死,病死或是溺水而死,这些人最后都会被鬼差捡到长河之中。在路旁给人立一个无名之碑甚是没有鸟用,那时我尚是年少,作这般想时,从未疑他。
我们出了关中,一路往南,一路见了不少美人美酒,人间风物。我自是大快朵颐逍遥畅快,这李明则甚是煞风景,一头跟我哭穷,一头又跟我扯些圣人之德,君子有所为。我一怒,道,你若再行如此我就不给你付饭钱,你自行要饭去,他一听,刹时闭了嘴。
其实有一事我也没同他讲。此番偷跑出来,赶考是假,我听闻永州之地有一方清泉,泉水中有一种鱼叫做红龙鱼。此鱼全身红透,仅一掌长,可寄生于没有阳光的蛮荒之地活个二三十年。若此番寻着机会,我定要将那小鱼逮回去,甩给我的父王,甩到王城的泉水之中。
鬼蜮终日不透阳光,养一物死一物,只有城墙下的一滩浑水中的几个王八还颇为耐受。那王八已被我调戏得发了腻,后来某日,我见一只王八竟也在了岸边,便将其葬于一只小鬼的饭盆之中,此乃后话。
要说人间风物实在诱人。昔年九重天还在的时候,四十未分,春秋不辨,哪里寻得这般好颜色?
我二人在人间浪荡了不下三月,后某日于一客栈之中,我问他,我看你小子甚是对我胃口,可愿跟我一同回到一个唤作鬼蜮的地方,我可以领他封王拜相,再不必在这马厩之中头悬梁锥刺股,凿壁偷光还被人家一顿打。
他犹豫了片刻,怯生生问我,那地方可就叫做阴曹地府?
我遂将其狠狠修理了一顿。最后她被我修理得鼻青脸肿,这才道,在那终日没有阳光,伸手不见五指,满目望去皆是孤鬼的地方封王拜相,怕不是有病。
我觉得此人此言竟有些道理,笑问道:“反正你死后也要往那里去,去之后又得再往人间跑。如此生生不息,没个消停,你考这劳什子功名,读这劳什子圣贤书又有何意思?”
他沉默了片刻,枕着马厩中的干草翻了个身,道:“我也不晓得。许是人生苦短,女子那软绵绵的小手我还没摸够。”他翻过身来看着我,幽幽道:“得月楼如月姑娘的那双手,你能摸得够么?”
其实还有一事,我也始终不曾告诉他。无论得月楼如月姑娘的手,或者其他千万姑娘的手,又或者其他男人的身体的每一块肉于我都是一样的。我抓着它们的时候,只感觉到热——既没有欲念,也不曾腾起半分非分之想。
每当我触碰到一件活物,都有一种触电般的惶恐与毁灭之欲。许是鬼蜮终年寂寂,我被憋得发了疯,这样匪夷所思的事情,还是得瞒好。
“等老子有钱,改名日带你往玉柔阁去听香香唱曲,好不?”
我们终没能往玉柔阁去。我记得那时气候炎炎,暑热蒸得我汗如雨下,空气里到处弥漫着水沟里的酸臭之味。第二日,我摇了摇李明的肩,此人却已死了。死于疫病。
后来我才晓得,我二人所落脚的楚安县遭了一场瘟疫,城中人死有八九。那些我前些日子还见着的蜷在墙角边晒太阳的乞丐,也都化作了鬼。此地孤鬼越聚越多,隐隐有化凶之势,我没有办法,一念父王怒火,一念长河奔流,便用了些