朝华自顾自撩起衣摆坐到小石潭边懒得理他。
她将手贴在薄薄的冰面上,正如许久之前,她在天枢门中时曾经手探进碧湖之中,后山那一方湖水看似沉寂如璧,实则冷得透骨。那时她泡着一只手,迷迷糊糊在忍冬林中一觉睡去,险些一去不复返。
“你为何总心心念念这些无关紧要之事?”朝华低着头,他看不清其表情,只听得她淡淡道:“有时我理解你年纪尚轻,有时我又觉得,你所忧心之事甚是……我不知道怎么说。在我看来,生死之外的事情都不值一提,此话于你来说或许太不公平,但……”
“为何你这般认为?”
临衍也趴到小石潭边,潭面不大,他在浮冰对面与她相对望。
手头浮冰太薄,稍一用力便有凉水浮了上来,他看着她,一脸莘莘学子受教之神色。
朝华绷了片刻实在绷不住,莞尔笑了出来,道:“难道不是么?我自鬼蜮醒来后忧心之事便再无他事,若有故人尚存,我便去登门拜访,若故人已逝,我便去他们的墓前上一炷香。他们身前所忧心之事或曰生存,或曰家国,但现在转过头来看,人都已成了一抔黄土,这些事又算什么呢?”
“啪”地一声,朝华手下的浮冰咧开了一个口子。彻骨的冷水涌了上来,朝华忙收回手,连呵了好几口暖气方才寻得些许触觉。
临衍笑吟吟看了片刻,远远给她丢去一个帕子。
这帕子上还沾着他袖口的皂角香,朝华哼了两声,远远接了,左右不过瘾,又将那帕子牢牢缠在了手掌心上。
“你真如此以为?”
“什么?”
“……此事我许久之前便想同你说,”临衍道:“你曾说你是来往无忌之人,但我觉得你要的不是这个。你这并不是畅行无忌,而是一种弃置,你刻意弃置了许多可能性,由此将自己保护起来。”
他一面说,一面隔着浮冰给朝华抛了一根红绳。此红绳沉在凉水中晕作深色,朝华挑眉接了,他笑道:“但这弃置实在没有必要。你只管去做你想做之事,我在这头牵着呢。”
临衍自顾自将那红绳绑在手腕上,朝华讶然张了张口:“你这东西哪里搞来的?”
“你管我。”
他狠狠瞪了她一眼,朝华复又白了他一眼,道:“怎的?让我将之绑在手腕上,你趁机念个什么邪咒,然后将我换魂夺魄么?”
“我倒想,”临衍道:“奈何你九殿下神力无边,我没有还手之力,这才想了这样一个馊主意。此乃我在门中之时好事者塞给我的。”
——此“好事者”是为怀君,那时怀君偷偷摸摸将此物塞给了他,本想着这孩子也老大不小,终身之事就这般拖着也不是办法。但他万万不料此观音庙里求来的姻缘之物竟落到了朝华手中。
当真世事无常,老天不开眼。
“那时我……咳,我心虚烦乱,放你一人在客栈中便自行离去,现在想来,当真该死。你我既已行……那……”
“已经脱了裤子,”朝华道:“接着说。”
——此人怎这般不知羞耻,临衍咬了咬牙,道:“于我,此事便是姻缘之大事。无论你信与不信,在乎或是不在乎,在我的心里,你便是那……一生一世之人。除你之外,在你之后,再没有别人。”
朝华闻言挑了挑眉。
要说这一生一世之约,她老当益壮,早不知经历了多少回,肝肠寸断之感谓倒是没有,她反倒忽而讶然。她本不屑以这些虚头巴脑的玩意绑定一个约,但临衍既如此慎重,她便也只能随他。
“你可想清楚了?”她道:“本座手上有八十二条人命,其中七十条是昔年九重天上留下来的,轮回境中那些不算,而后林林总总,本座从来不是甚好人。”
“胡说,”临衍道:“你怎不是好人?无论有没有我,你都是一个坦诚自洽之人。”
朝华的眉头扬得更高。
“你师父也这般说,”她故意道:“还有许多人也这样说。”
这“许多人”自然包含了她那些纷乱不堪回首之过往。
朝华不知为何偏在此时刺了他一下,临衍眨了眨眼,道:“人家人都已经没了,九殿下能不能放人家好好安生。”
“……”
“你用这事激我没什么用,至少在此事上我想得甚是透彻,”临衍道:“君子之道在心不在判断。尽心而听天命,其余之事……”他话音未落,忽而失笑开。
他本想开解朝华,却不料一顿兜兜转转,她又将他绕了进去。
尽心而听天命,既指二人之事,又是门派中事,以及二人将来所要面对的纷繁诸事。
朝华眨了眨眼,道:“你还不冷?”
她点到即止,临衍心生感谓,再绷不住端庄。
“我们修道之人,这点小事自然无碍。”他一边道,将那缠了红绳的手探入凉水之中。
水中腾起些许热气,朝华讶然张着嘴,却见他默念咒诀,一池凉水由他触过的地方开始渐行回暖。临衍双指合十,指尖白光一闪,白光随即落入了池水之中。
浮冰渐渐化开,尤是隆冬时节,大地银装素裹,偏生这山顶一方清池之中晕开了一抹云霞一般的热气。天色渐渐沉了下去,浮星点点,微茫不见,夜空下万物沉寂,人烟凋敝。
二人面对面趴在一汪小小的潭水边,无畏地将一池冰水融化了开。
此无畏之举,于漫漫的寒冬毫无建树,朝华牵着那条细细的红绳