上海,几年没有下过雪了。朦胧夜色中,两岸的灯火昏黄,繁华迷离了双目。沉默无语的江水荡不尽心中的惆怅,在静寂的水面下缠绵的哀怨。
“云儿,你今年可是二十一周岁了。”
“你那个同窗林幕杨一表人才,但我们真的不合适,”碧云婉拒着,“再说要成亲也是长幼有序的。”
“我是男人,你是女儿家比不得我的。”他扶住她的肩膀,“女孩总是要有个归宿的。”逸安哥哥总是这样笑着打趣她,接下来的话他说的有些闪烁其词,“前些日子,我给你的那份材料,帮我看的怎么样了?”
“看了一些,”碧云转身从书架上取下一个厚实的大号牛皮信封,捧在胸前,“这是德文。”
“你在德意志时间久,认的字比我多。”
碧云浅浅皱眉,“但这是份涉及机械和造船专业的文献,我从书局买了本新辞典,不知道能翻译到什么程度。”
“就尽力而为吧。”
“恩。”碧云应着,并没有问他这是做什么用的,从信封里面取出一叠草稿纸,“里面夹带的这封信函,是用密码写的,我只能按照规则把这种组合找出来,如果要读懂它的意思,需要一个密码专家。””这是盖世太保加密文件使用的一种手法,把每页的字母首尾相连,她曾经在柏林的别墅里百无聊赖的时候,跟一个男人做过这样的文字游戏。
“谢谢你,云儿。还有一个月就过年了,过几日学校放假,你打算何时回乡?”
她无奈地摇摇头,父亲始终不肯原谅自己。母亲心疼终日以泪洗面,却拗不过父亲的意思,姐妹们也只能从旁规劝。
“你的小妹碧岚,三月初春时候就要出阁了。你这个做姐姐的,怎么能不回去帮忙打点打点。”
“那门亲事本该是年前就办的,因为出了我的事情,才一拖再拖的,好在陆家家长是位开明绅士,我既辱没了父亲的面子,再耽误了小妹的婚事,便是十恶不赦的了。”
“碧岚与陆少爷是沪上师专的同窗,也算是自由恋爱的新青年了。哪里会在乎这个!只是伯父未免有些老古板了,他把你当儿子看待,对你寄望最重,难免苛责了些。”逸安笑着说。
“这不怨父亲,是我不好,不说我的事儿了,你打算何时回家过年?”
“社团的事情多,今年恐怕不回家了。”
“哥哥,答应我,现在时局乱,不要去做危险的事。”她不能再失去他一次。
“在德意志的时候,时局更是凶险,我这不是好好地回来了。那天你来探监之后离开不久,在牢狱里我见到了他们的长官,一个党卫军的军官,看样子官阶不低,在提审的时候他一直从旁观看,也不说话,看得出审讯官们都是看他的眼色行事,最后我就被单独关押着,过了几天,我就被几个便衣警察押送到汉堡港口,上了回上海的船,其他老师怎么样就不得而知了。”
碧云的眼神停驻在那份德文文件上,她没有想到在保险柜里找到的那个黑色笔记中的枪杀令竟然是假的。是他暗中安排矢缜菜凸楣的么?就算真的是他法外施恩,也仅仅是这一次,他手上血债累累是抹不掉的。只是,如果当时她不去听信小白狐的挑唆,探究他的秘密,今日不知会是怎样的境地。
《新民报》的国际时政版上刊登了一条他在边境遇刺不治身亡的消息,欧洲各国风云事件,只是中国老百姓哪里晓得这个陌生的德意志将领的名字——弗里德里希艾尔伯特冯盖尔尼德。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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半年前,碧云只身从德意志的汉堡回到了上海。在芷伊的帮助下,产下孩子,用医院里买来的一个死去的新生儿蒙混过关,亲生的孩子则托付给了天津酒家的老板夫妇。大战在即,在德意志时局艰难,中国人开的饭馆难以为继,老板原本就合计带着伙计们归国。临行之际,与老板约定再三于上海会面,下船之时遇到青帮和日本人枪击事件引发骚乱。碧云留在上海多方打听,月余仍旧没有音讯,无奈只得返回家乡,再作打算。
周家是吴兴乡里有名的大户,祖上曾出过一任户部尚书,几位进士及第,周家世代耕读,吴兴又是丝绸之乡,周府名下有数个茧站和缫丝厂,日军侵占东三省,蚕丝外销行情不好价格一路下跌,蚕农们苦不堪言,又有洋行洋纱抢占市场,祖传的丝厂也日渐凋敝。所幸周家祖业丰厚,尚有田地度日。
江浙自古出美人儿,太湖之滨的吴兴亦是美女之乡,周家三个美貌的女孩儿里,模样儿最出挑的当属二小姐碧云,早年绍兴大班来吴兴唱堂会,班主福芝芳在幕后一眼就看中了随母亲听戏的小碧云。这个眉清目秀、唇红齿白的小女孩竟到台上有模有样地学唱了一段《访妻》,周老爷门第清高,自是不许女儿当个戏子,这件事却被乡里传为美谈。周家幼子尚小,周老爷便下了大本钱栽培碧云,她素爱音律,琵琶管弦这些本帮乐器样样不少,周老爷还托人从上海洋行买了架西洋钢琴,又请了乐师专门教习,女师,直至十七岁,在北平叔公的引荐下将她送去留洋。周家二小姐自美利坚学成归来的消息,传遍了整个吴兴城。
周家的宅子是祖上流传下来的,白墙、灰瓦,栗色门窗,随时几进的大宅院,也如其他江浙民居一般,与青山翠竹、丛林溪流融为一体,宅内的雕刻家具颇为讲究,周老爷最爱古玩字画和藏书,屋里的陈设也是古朴雅致。