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自小便学针黹,织绢与刺绣都算熟稔。两天可织成三匹细绢,双色锁绣亦是擅长,一匹绣绢能售得八.九十文。若往后再勤快些……大约也能勉强支应家中的用度。”许平君清亮柔和的语声再一次响起时,并不多高,却字字清晰。
他闻言,一时间却是怔住了,似是好半天才明白过来她言下之意。
“至于旁人欺侮……你,你总会护着我的罢。”说到这儿,少女低了螓首,语声轻而柔和,透着全然的信任。
这一回,他是真的呆住了,只愣愣看着那喜榻上垂眸跽坐的,一身喜服的少女,仿佛不能置信一般——
十六岁的少年,虽然从来一副嬉皮笑闹模样,但其实心思明悟,甚至向来行事审慎,称得上少年老成。
他自懂事后,便日渐明白了自己早先的身世、现下的处境与日后的前途……心中并非没有困苦煎熬,但——既然无从选择,不若坦然接受。
只是,好人家的女儿,又有几个会甘愿同他这般一个身份尴尬,六亲俱丧,全无依恃,注定没有出头之日的落魄子弟过一辈子呢?
今晚,他是鼓足了多少勇气,默默在心底里思量了多少遍,才能在自己的新婚妻子面前勉力平静地说出了这番话。
他自己是不怕的,这么多年走下来,什么样的眼光没见过,什么样的人情没看过,什么样的事故没经过,而且还习得了一身好拳脚……只怕那些人也讨不到什么便宜。
可是,他的妻子呢?日久天长,会不会失望于他前途平平,没有宗室子弟的显贵?会不会嫌弃他家业不丰,没有食玉炊桂的富裕?甚至,会不会愤慨于旁人世人的冷眼,所以渐生怨怼?
但,此刻那个静坐在他身边喜榻上的丽质少女,就这样平静而认真地说——
前途无望没有甚么,我早已知晓的。
家境贫寒没有甚么,我会织绢擅刺绣,再勤快些便能养家的。
至于受人欺侮——我信,你会护着我啊。
就是这样带了略略羞涩的的平静和笃定,没有忧虑没有害怕没有犹疑。
心仿佛被什么滚烫的东西一分分地填满,暖和得让人眼眶发热,鼻子略略有些涩意。
“你……”他才开了口,却蓦地察觉声音有些哑,忙清了清嗓子,而后方开了口“你以前……便认得我么?”
否则,这样心思明慧的少女怎会无端端信任一个初初识面的人——尽管,他们已是名义上的新婚夫妻。
闻言,少女微默了一瞬,轻轻摇头,片时后开口道“算不上认识,但……曾见到过一回。”
“三月前,阿父有论婚之意,与我商量。我思忖了一整日,于是,第二天便悄悄去了杜门大道的旗亭楼。”
“整个大道的人都认得你,说近些天你每日午后都会来楼上一间客房,然后总要一个多时辰才离开。所以,我便在楼外不远处等着,到了未时,果然就看到了你。”
“你那天携了只素漆木函,穿着件青色裋褐,一路从西面走过来,楼下往来的许多人都与你招呼寒暄,然后便见你同主人打过招呼后上了楼,顺便还帮着店家搬了口竹箧上去。”
“我在楼上等了一个多时辰,见你同一位老翁一起出来……我留意那老翁腿脚似乎不大灵便,足下迟缓,你在他身畔走着,并未搀扶,却总是在他不慎踉跄时妥帖细心地靠近,挺过肩臂让老翁借力,所以那耄耋之年的老翁,这一路竟都走得十分平顺。”
性情温和,处事妥帖,有担当——才不过十六岁年纪。她经见不少,自然明白,这般的少年郎是有多难得。
女子嫁人,不过求几分依靠,一生安稳……这样的人,她已是足意。
至于其他的东西,都及不得他这个人重要啊。
“所以,你只见了一面,便相中了我?”那少年就这样静静听她说娓娓而叙,然后原本有些沉凝疑惑的神色便渐渐化作了全然的喜悦,这一句话,轻松愉悦里莫名便透出微微的得意来。
少女闻言,微微愣了一下,而后默默垂了睫羽,娴静无语。
“那位老翁乃是东海的澓中翁,当世有名的才学之士,张伯父荐我去随他学《诗》。但他老人家收徒挑剔得很,以往荐去的年轻人少有入得他眼的。”少年神色轻快了许多,然后便认真地同她解释起那日的事情来“我不欲令伯父失望,所以全日日带了自己的诗赋文章去拜访,后来,总算心诚则灵,打动了老人家。”
“至于旗亭楼,那儿我自记事起便在周遭玩耍嬉闹,大家同我都熟识的。”说到这儿,他顿了顿,语气认真了些“其实,我自幼在市井间长大,多年下来,也算认得一些朋友,知道些正经赚钱的门路。”
“虽不至大富,但……哪里会当真让好不容易娶来的娇妻织绣养家?”少年朗润的语声里透出些从容自信来,眸子里泛了光采。
这“娇妻”二字一出口,那厢的少女蓦地抬眸睃了他一眼,既而飞快垂首,头低了许多。
少年话出了口,才觉出这其间的亲昵来,见她把头低得不能再低,而后便发现微微的绯色自少女润白的耳根处悄然染了开来,嫩生生的耳垂如白玉生晕,当真是好看得紧!
他不由得就想凑近些看,于是利索地褪了方头履,上了喜榻,在她对面跽坐下来,终于开始有些无所顾忌地端量起他的新妇来。
少女在他脱履上榻的时候,便悄然向旁边移了些许,虽然只是