两个月未见,冯虎瘦了。
而且他更苍老了,一副从战场上死里逃生的模样——疲惫、厌倦、麻木,浑身的腥气。他才36岁,一张蜡黄的脸变得黑灰,鬓角已经冒出银丝,牙齿也缺了好几个。这一个月来,他带领水营军情司的20名情报人员和jing锐的“夜莺”侦察队在浔州探查军情,把那几百里山河走了一遍,历尽了凶险和坎坷。
在金士麒手下当差,不容易。
但这一个月的成绩很丰厚:冯虎在“浔州府城”和战争最激烈的“贵县”设立了两个联络站,招募了30几个线人。以后每过10天,就会有新的军情传到迁江来。
冯虎还整理了一份厚厚的报告,包含了浔州的地理、航运、人物、敌我兵力、事态来龙去脉,全方位地勾画出了整个浔州战场的惨象。
在天启六年九月末的当下,南丹大军还在cao训,甚至武器还在研发、造船场还没动工,但水营的情报人员就已经开战了。一个月里,有4名人员死在那片土地上。
金士麒没着急看那份报告,他也不必说感激的话。他对冯虎的信任、依靠,把最重要的任务交给他,就是他最大的奖励。“冯把总,把那死个兄弟的名字抄给我,他们可以入英武祠立牌位。我会用胡扶龙的血祭他们。”
“都司,他们不是山贼杀的,是被浔州卫的人害死的。”
“浔州卫?”金士麒惊问。搞什么嘛,那不是咱南丹卫的兄弟单位嘛!
冯虎压着怒火,简单说了他们一行人抵达浔州之后的艰辛。几次险遭战火也就罢了,他们还处处受到当地卫所军队和各级官衙的掣肘。那4个兄弟就是被浔州卫的人故意泄露的身份和行程,死于叛贼的偷袭之中。
“都司,他们在排挤我们。”
金士麒忽然想起两月前去广州的船上,吴永博也有过一番告诫:让他不要插手南边的事情,他还拿“驯象卫”的惨痛例子吓唬金士麒。如此看来,浔州那边的军队和官府必然有见不得人的勾当。
“冯把总,你心里还藏着什么话,尽管说。”
冯虎道:“官府是在逼胡扶龙造反。”
“此话何来?”
“此话……都司啊,我们整理这么厚的一堆资料,每一张纸都染着血,你倒是看看呀!”
“喔!”
那胡扶龙是浔州山民大族,祖上曾拜从三品的“宣慰使”土官。他过着悠然自得的ri子,家有农妇成百又上千,生活乐无边,更有良田数十万,幸福赛神仙。
农妇也就罢了,他那些田产是全广西最肥沃的土地,就位于郁江两岸。赤脚踩在上面,趾缝中冒出金灿灿的油脂;埋下几粒种子,第二天就能长出参天的大树。
于是,那些田被官家看中了。官府的逻辑简单而粗暴:只要胡扶龙造反,就可以顺理成章地杀了他,收了他的一切。
胡扶龙当然不会主动造反,他又不是傻子。但官府有办法:用“辽饷”来逼他。辽饷是当时的农田附加税,用做辽东作战的军费。名义上每亩地征收9厘银子,但各级官家层层加码之后,实际征缴的达到了半两之多。
胡扶龙是山民土司,一向享受“免征辽饷”的待遇。但去年官府就通知他了,“缴纳辽饷,人人有责”。更可恶的是:从今年开始,明朝还实行了“辽饷预征制”,每年十月预征次年的三成辽饷。上面的法令到了基层,更是变成了“全额预征收”。再连同其它的苛捐杂税,每亩地赋税总额超1两5钱银子。
1两5钱银子啊,把田里的收成全卖了也换不来啊!要到贴啊!
胡扶龙怒火,为了农妇和田,他做出了英明决定:反!
胡扶龙开始造反的时候,浔州府的官僚们很开心,一切都在他们的计划之中。
后来他们才发现情况不妙。他们原以为胡扶龙只有几千人的队伍,没想到这家伙名声很大,竟然一呼百应。大藤峡以南各寨各岭各峒首领们怕胡扶龙倒下之后就轮到了他们,都跟着起事了,聚集了三万多兵马。
熊熊战火覆盖了整个浔州,并波及到附近的梧州、柳州和南宁各地。胡扶龙的大军还曾攻占了贵县,把县太爷以下几百官吏都杀光了。
所谓“玩火**”,说的就是这种情况。
战争中,最苦的还是百姓。浔州那边十室九空,百万亩良田废弃,成为一片死地。数万计的流民散布在郁江沿线,每天都有无数人死去。
残酷的战争,就像一场巨大的赌局。
胡扶龙在战场上押上了他的全部身家,还有那些山寨盟友。据冯虎的计算,全部造反势力可调动的资源是土地100万亩,人口20余万,贼兵3万,大小炮200余尊,大小船只300余条。
这就是胡扶龙的赌注,说实话,很有诚意!
但金士麒深信:现在官家虽然落了下风,但最终能赢得赌局。因为官家的本钱大,大到可怕。官家不怕输,因为他可以不停地押注。驻守浔州的2支卫所军败退了,但广西还有8支卫所军,广东还有15支,实在不行还可以调集湖广、云南的兵马。现在帝国南方20万兵马都开始了作战准备,他们都将成为这场赌局的筹码。
但金士麒不想成为别人的筹码,他要成为这场赌局的赢家。
他手里有半个南丹卫,他不是来当炮灰的,他要抢戏!
一支军队千里迢迢赶赴沙场拼死拼活才打下一块疆土,难道你说声“辛苦了、真是万分感谢、以后再联络”就可以把它赶