连瑜进宫,首要的任务是向皇帝汇报巩县的事情。这方面没什么好瞒的,他捡重要的跟皇帝说了一遍,皇帝听到陈家的事儿,微微一笑:“若是各家都能像陈家这般知趣就好了!”
连瑜道:“事在人为,这些事情虽然麻烦,但是只要有决心,有时间,总是能做到的。”
皇帝笑笑没说话,却忍不住下意识地摸了摸自己的腿:可朕,最缺的就是时间啊!他想起后宫里那些与他感情或深或浅的妃嫔,想起正牙牙学语,拽了他的胡子玩的小女儿,再想起他满腔的抱负——此时此刻,他忽然有些理解为什么自古以来,再英明的圣主老了的时候都会做出一些寻仙问道求长生的啥事儿,他是真的,真的很不能问天再借十五年啊!十五年,足够他把税制改革的路子理清个大半;十五年,足够他培养出来一个合格的太子;十五年,足够他看着小女儿长成亭亭玉立的少女,他可以亲自给她选个好驸马;十五年,至少,至少秋容不需要还不到二十岁就要枯萎在后宫里。
连瑜虽然疲倦,但是在皇帝面前,他的精力是十分集中的,这会儿,他敏锐地注意到皇帝的不妥之处,他忍不住端详了皇帝一下,越看,越觉得不对劲儿,皇帝瘦的厉害,动作也不太协调。他仔细想想,似乎在他去巩县之前,皇帝就有了一些奇怪的习惯:比如在大臣上班之前就坐在书房里,又比如说精神不好,所以把上午的工作时间缩短,这种缩短并不是皇帝提前走,而是让大家汇报了工作就离开皇宫,回各自的衙门去。连瑜越想心里头越是打鼓,该死的,自己早该想到的,中风这种毛病,哪里是那么容易好的?后遗症已经这么明显了,而且分明有恶化的趋势!
连瑜的思绪只乱了一下,就被皇帝的话给拽回来了:“无瑕,你在开封呆了也有一年多了,跟宗亲们可有来往?有熟悉的么?”
连瑜摇摇头:“跟京里的宗亲们倒是不熟,毕竟有差事在身,实在没工夫玩儿。倒是在南京的时候,跟吴王蛮熟的,那会儿年少轻狂,还收了吴王家的十二郎做学生。”
皇帝一听便乐了:“你说的吴王家的十二郎,可是被秦千金英雄救美的那一个?”
这个比方打的实在是坑爹,连瑜顿时忍不住笑出声来:“不错,就是那个十二郎。他平日里总是闷在国子监,也就休沐日才出来跟阿昭玩儿,偏偏就遇到那么件倒霉事儿。吴王那么多儿子,就这么一个好学的,说起来,他倒是够难得的。”
皇帝笑笑:“那孩子上次受委屈了,我那会儿是想见见他的,只是他受伤,不方便见。好学的孩子,在我家倒是满少见。”
这话连瑜不能接,总不能说:对啊,你们姓杨的就没几个会念书的吧?只得低了头装哑巴。皇帝叹了口气道:“可惜你跟宗亲们不熟,也是,你虽然年轻,却有为,哪里有时间跟那群人玩去?唉,看来还得我一个一个亲眼看看。”
连瑜心中一动,脑子不等旋转起来,就听皇帝已经把话题挑明了:“朕要立太子,总要过继个靠谱点的啊!”
连瑜猛地抬起头来,却见皇帝正看着他,一字一顿地说:“朕要在宗室里头过继一个孩子做太子,这个孩子年纪不能太小,也不能太大,十三岁到二十岁为宜,年纪大的只怕已经成亲了,那样的话还得计较他的妻子是不是有太子妃的本事,太麻烦;要有主意,但不能自以为是;家里头最好人口简单点,我不想他做个皇帝,却有有一堆兄弟姐们跑来添乱!”皇帝重重地喘了口气:“我希望他能善待我身边的妃嫔,能够把真真当做自己的妹妹。而我最希望的是,等我死后,那个孩子依然能够重用你,把一条鞭法继续下去!”
连瑜噗通地一下跪了下来,皇帝却摆摆手:“你起来,不要以为我是对你有多好!你们做臣子的,希望位极人臣;而做皇帝的呢?这个位置已经到顶了!这时候还求什么?起码对我来说,名垂青史是我想要的。我登基的时候,曾颇有一番雄心壮志,又想把四周一圈的蛮夷全打的屁滚尿流。又想在朝堂上做出点大动作,什么肃清吏治啊,兴修水利啊,改革税法啊……我想了很多很多,可真做起来,却总是束手束脚……好不容易,好不容易我把朝野上弄得清清爽爽了,可是对着镜子一看,头发都白了。”
“我想趁着我活着,开始把税改起个头儿,后面的人呢,一定要选个能够把税改贯彻下去的!一定不能是会被朝中那些人挟持的……朕真的想多活几年啊!那样子的话,我起码能让你真正成为太子的左膀右臂,能够在我死后,依然能够把税改做下去,民为国之根本,不让他们过好,国家怎么能好?税改不能再拖了,再拖,这个国家就完了。”
连瑜的嘴唇抖了抖,他想说点什么,却发现自己声音哽咽了:其实,他对皇帝什么的,真的从来没有那种发自内心的崇敬,他向他下跪,只是因为自己是下属,对方是上司,每每下跪的时候,心里头也会安慰自己:“权当是民俗好了,民俗民俗,跟我那会儿的鞠躬礼没啥太大的区别哦!”
然而此刻,他是真的对皇帝产生了敬意,不因为他是皇帝,而是因为,这个中年男人,身居高位,却并没有因此生出上位者的狂妄,他关心自己的女人,关心自己的孩子,关心臣子,同样关心这世界上千千万万个他压根没有见过的百姓。
作为一个二十一世纪