赵翊钧永远也无法知道,他爱的那个人究竟有没有爱过他。
若是不爱,她为何会生下他的孩子?若是爱,她又那样狠心地隐瞒了她的存在,将一位帝女养在山野之中,与食铁兽作伴。
鸳鸯瓦冷,露凝为霜。庭院中梧桐与柳树的影子映在窗上,似折枝花卉——然而花叶都凋零了,唯余仍富韵味的空枝。
静谧的宫殿中,只有更漏与浅浅的呼吸声。女史悄然入内,跪坐脚踏边听候吩咐。过了一时,颜色素淡却暗绣华美纹饰的床帐被掀开,官家微微摇头。他眼神晦暗不明,绝非女史臆想中的餍足与春风得意。
女史心中一凛,领会了摇头的意图,收起彤管与史册,又一行礼,离开内殿。若是她不曾看错,适才承幸的那一位,此刻正安卧于暖阁中。
残漏声声,在寒夜中催生出一点凄凉来。赵翊钧闭眼靠在床头,回想着那极致的快乐过去之后,她近乎冷淡的态度。连让他多拥抱一刻都不肯,她迅速收拾好衣衫,依旧回暖阁中去睡,似是丝毫未曾考虑到他的心境。
他的心境……起初他是喜悦的。江湖险恶,周衡早提醒过他,或许那个姑娘早已被迫失去贞洁,或许她早已将自己给了她最为爱重的那个人……为此,他抱着极低的心理需求,却收到了一份惊喜。
她越是生涩,他便越是欢喜。他可以确定的是,他快活的同时,她也是快活着的。然而之后她的冷淡,令他如坠冰窟。
披衣而起,赵翊钧步入暖阁,定定看着姑娘因情事而灿若桃花的脸。他的手抚上去,出乎意料地,她只是皱了皱眉,并未立即清醒。
她立在一片白茫茫的迷雾中,四顾茫然。恍惚中,竟像是当年在莺歌海,云破月布下的那个大阵。那时候,她精力充沛,无所畏惧,手执灵犀,重伤卫柏。
而现在,她累极了,只想找个地方好好休息一番,却只有茫茫大雾。迈着沉重的步伐向前走去,她全然辨不清方向。
不知走了多久,雾气渐渐散去,她竟是行走在一片竹林之中。这是……竹海坡?竹叶遮天蔽日,无边寂静中,显得有些恐怖。她又变回了当年初到这个世界,手无缚鸡之力的姑娘,不由有些害怕。
然而有些记忆从未褪色,循着记忆,她跌跌撞撞,穿过竹林,寻到了那座小楼。眼眶一下子就红了,她不知道这座小楼里有什么,只是无端觉得,这里应当是安全的。
小楼门前,她又踯躅了。好奇怪……从未见过这个地方啊……一晃神,不知何时门扉已敞开,她瞧见一个人,不由呆住了。
面容几可入画,俊秀利落,而无一丝女气。一个人,怎么能够生得这样好看啊?她的目光贪婪地自他面上滑过,是这样英挺的眉,这样明亮的眼,这样挺直的鼻梁,这样美好的唇形……
恍然大悟,这个人是她的!她惊喜且得意,这样美的人,竟然是她的!
美男子看着她,微微一笑。她便忍不住跟着笑起来,却又连忙捂住自己的嘴——这可是在梦里,若是笑醒了,可就再也没有这样的美梦啦。
诶?梦里?疑惑一闪而逝,她看到美男子身边,不知何时出现了一只小小的摇篮。他俯身,专注地看着摇篮里头,盛满星河的眼里只有摇篮,再没了其余。
怒火涌上心头——你为何不看我?她大步踏进小楼,却扑了个空。摇篮不见了,小小的襁褓就护在他怀里。
他严肃地看着她,全无适才温和。她委屈得不得了,却还是抑制着情绪,眨眨眼,问:“我能不能看看他?”她指着襁褓。
“好啊。”他声音好似佩玉铿锵,余韵却温柔。她心下一酸,茫然地就着他的手,看向怀中襁褓——
只一眼,便惊得连连后退!
襁褓里分明不是一个婴儿!而是雪肤花貌的西域美人!
美人睁着眼,一只眼是绿玉髓的颜色,对着她微笑,眼神分外诡谲。
她再也压抑不住恐惧,惊叫一声,向小楼外逃去。她依稀记得自己是懂得武功的,但任凭她运足了气力,全力施为的轻功都只能使她迈开沉重的步子。
恐惧……她只想离开这里,襁褓中的美人却伸出婴孩幼嫩小巧的手来抓她。她拼命向外跑去,终于赶在被抓到之前,跑到了小楼外的空地。
小手缩回襁褓中,美人脸也看不到了。他爱怜地拍拍襁褓,看她一眼,一言不发。
她抬头看着小楼的二层,带着异族口音的娇笑从那里传出。窗户吱呀一声,就要打开。一缕褐色秀发已如一线瀑布,垂了下来,无限生长,舞动着缠向她。
周边竹叶化作恶犬,追逐着她!汗出如浆,她自幼便害怕所有的犬类,流落金陵的经历,更是将这种恐惧放大到了十二分。
一个不慎,已被恶犬扑倒在地,它的爪子紧紧搭在她的肩头,她惊惧且绝望——
“醒醒,无忧!”
赵翊钧本自含笑问他才从急促呼吸中叫醒的姑娘:“做噩梦了?”然而她似乎还未从梦境中脱离,一头扎进他怀中,哽咽着叫道:“救我!”
笑意倏然不见,他拍着姑娘的背,轻声道:“莫怕,莫要怕,我在这里。”阿宁有时害怕了,也是这般,仿佛藏进一个怀抱里,就能躲开一切可怕的事情。
他见过她的脆弱,却还是第一次见着她的恐惧。既新鲜,又心疼。却也知道,阿宁害怕之时,除了拥抱,他不能多说,否则他会越来越觉得委屈,直到哭