过了一会儿。大约是一朵夕颜花绽开的时间。风动花簌簌。山上风本来就多。唐静轩听见丫头的声音道:“呀,小姐,以花砌字,难怪风要吹走的。多可惜。”
唐静轩终于忍不住在枝叶间偷看,但见一个着栀子色底子绣花窄袖衫、以蟹金短簪拢了双鬟的少女,蹲在满地落花之中。那些芸花想必刚被拢来砌成字、又被吹开了,略见几处还聚成笔划,却已不成字形,但见弧转处柔媚如她背影线条。
唐静轩不由得惋惜起来,未能早一点见她砌的什么字。
她却袖着双手,问丫头:“你知道我砌的是什么?”语气中没有一点不愉快。
丫头搔头道:“好像是……如什么……亦如电……”
呀,如露亦如电,如梦幻泡影。
唐静轩曾访慈恩寺,见一挂单的僧人,合掌喃喃,翻来覆去只有一句,别人问他念的哪句,他也闭目不答。别人好容易听清了,乃是这句,便劝他:经书里还有其他极好的,何不都念念,怎么只困在一句里呢?太执念了罢!
挂单僧人眼皮一开,听说倒是目光如电,终于回答了:“你要到岸,原只一张船。你不到岸,搓了万条缆绳又有何用?”
众僧们摸着鼻子退回来,把这事当笑话讲。唐静轩听了,倒有所触动,自己写了好几次这张字,看看,总觉得不尽情,又烧化了。现在想来,何如这双鬟少女砌花来得妙哉!
双鬟少女果然对丫头道:“你不知这句话,吹去又有什么可惜?你知道了这句话,吹去又有什么要紧?”
唐静轩微阖双目仰起脸,光线从花叶中筛下来,薄绿的在他眼帘上晃。他轻轻摇晃着脑袋,怡然如饮了一杯极好的清茶,太过适意的缘故,几乎要醉了。
丫头却似乎还是有很糟糕的事埋在心里,忍了又忍,问:“姑娘,你怎么还能笑得出来。”
“咦?”双鬟少女问得跟唐静轩一样,“我为什么不能笑?”
“因为人家都传你在山上,跟唐公子……”丫头简直的说不下去。
“哎,那时正好,月亮在,他在,我也在,福姐姐在,山啊树啊都在。”双鬟少女满不在乎道,“那又怎样?为什么不说?就因为不说,反而像有了什么似的。就说出来又怎样?我还没死,风还在,花还在,我还在,难道我就不能笑了不成?你啊你——”双鬟少女忽问,“咦,那边是谁落下的手简?”
唐静轩也把视线移过去。
他的心很乱。
这双鬟少女,原来就是云蕙。按谢云剑的说法,应该受流言中伤极深,简直都要了无生趣了的谢七小姐云蕙。
那流言确实杀伤力极强。不然唐静轩不会仅凭云剑三言两语,就答应诣门赔罪。而云蕙本人的态度,居然是这样、这样的……
如何呢?
唐静轩形容不出。就像他从来形容不出自己心目中共度一生的伴侣,究竟应该是怎样的。但云蕙的背影,却悄悄与他心中那个虚幻的影子重合了。
花廊下一丛碧绿芭蕉,廊杆上遗着花笺,细笔与香墨。
丫头道:“哦,定是……写的。”
当中声音好轻,唐静轩听不清是哪位姑娘遗下的。但他听见了云蕙脆甜的声音念出来的牙简上的半阙词。
其实,严格来说,云蕙的声线并不非常符合唐静轩的审美。唐静轩喜欢的声音,会更低一点点、更舒缓一点点,像阳光照得微暖的,像——像溪水般柔和的丝缕,在耳畔拂过,却不留下一点潮意。那才是最理想的状态。
但云蕙的声音,太甜了,也捏得太窄了。
要感谢芭蕉的绿意、感谢山风的吹拂、感谢花叶光影隔开的半廊距离、还有她念的内容,都使得她的声音愉悦了唐静轩的心与耳,没触到他的逆鳞。
她念的是:“是谁多事种芭蕉,早也潇潇,晚也潇潇。”
只有半阙。这半阙挺美的,但却无以为继。在这夏日暑气微凉青绿的回廊,朦胧的桂花香初初浮动,丁香在阳光下优柔的弯下颈子,接下去难道要继续伤感下去么?似乎太造作了。可是难道续起欢欣的调子来?又太俗硬了。
难道留词的人要搁笔而去。唐静轩想想,也替她为难。
云蕙却提笔作续,写了,又与丫头笑。那笑声让唐静轩也欢喜起来。
等她跟丫头走了之后,唐静轩走向前,看着窄窄花笺上笔迹迥异的两阙词。
上阙圆融温缓,下阙娇宛媚人,道:“是君心性太无聊,种了芭蕉,又怨芭蕉。”
“妙!”唐静轩不由击节。
他告辞时,想着,该叫家里提亲了。想必长辈们听说他终于肯结亲,一定会很高兴吧!
……事实上,长辈们听说是个庶女,心里难免还是要打个格愣的。好在谢家门第不错、门风良好,云字这一辈也争气。唐静轩若是再坚持——嗯,他想必是会坚持的——那唐太守等长辈们估计也就允了。
若不是有个小贩,再次出现搅局。
那小贩挑着个担子,在路边歇凉。担子干干净净的,小贩衣着也干干净净的。担子上本有“阿憨大”的标记,却用洁白的土布手巾遮住了。这个记认在锦城已经略出名了。人都知道:买阿憨大的东西,是绝对可以放心的。
当然,这标记就算露出来,唐长孙也不认识。小贩的名声当然还没传到唐长孙的耳里。
唐长孙养尊处优,何必买这种东西呢?
但是这个小贩的身边有一双洁白的大鹅