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他是薛家有名的神童,十七岁的时候就被家主带在身边。我那一年,也不过才十四罢了,一转眼,竟然已经过去了十年。”石崇的嘴角带着小,然而那笑意却带着几分难以揣测的意味,就好像是明灭不定的神台之上,那些神像俯瞰众人的目光,多半都隐藏在黑影之中。
我蹙眉,只觉舌尖不知道为何,竟然有淡淡苦涩弥漫。过了好一会儿,发麻的舌头才慢慢恢复了知觉。我不想站在军帐之外说话,便仰起头,“今日倒是难得晴天,不知道军师大人是否有这样的兴致,陪我走一走?”
石崇的指尖在红宝石简直上一停,就像是丝绸滑过大理石,姿态轻盈,“也好,那么……就恭敬不如从命了。”
他俯身的那一刻,倒像是一只姿态高傲的大雁。然而我却怎么都笑不出来,只是轻轻叹了一口气。
我们沿着军帐附近行走,周边的侍卫都像是木桩子一般站在外头一动不动。绕了大概有一圈,石崇这才忍不住开口说道:“再走下去,你不觉得冷,我可都要回去了。”
我这才醒悟过来,虽说是天晴,然而此刻毕竟还是寒冬,长风凌冽,我倒不觉得,此刻低下头看见自己的手指,原来也早就已经冻得通红了。
只是,这样寒风袭人,竟然也不觉得冷。
“这个人,从一开始就跟随在军队之中么?藏匿其中,却没有人发觉。森爵病倒的时候,却还是指定了他来照顾。”我喃喃说道,原本混乱的思绪,随着字字句句,思路反而倒是慢慢清晰起来,“森爵,从一开始就知道自己会病倒么?还是……”
“你还记得,自己从前和我说过的,在楚国你与秦王相遇的时候,他一直都咳嗽不停。 当时你问孙智孙大人,是否也觉得异样?”石崇敏锐,竟然连那样的细节都还记得。
我当日和孙智说话,并不是为了套近乎。而是多年肺疾,的确是需要好好调养。而孙智显然也是肺部有损,所以才会咳嗽不止。只是他说自己是先天有疾,无药可治,只得慢慢疗养。那么森爵呢,同样是肺部积劳成疾,为何他会在宣武河上与我走散之后,却忽然间愈合如初。
我当初为他把脉,明明是脉象浮滑,如珠走盘。当日在水月庵之中照顾那些孩子,又因为望月师太的照顾,我自己看过一些医书,虽然不敢自称杏林高手,然而寻常的脉象到底不会算错。
当日他分明是肺部沉疴难返,然而不过是数日的功夫,竟然便痊愈如初。我原本就觉得惊疑不定,只是并未曾深究,只当做是自己学艺不精罢了。然而此刻千头万绪涌进脑海,终究是觉得不妥。
“他到底……是怎么病倒的,你来到贵州之后,可有察觉出什么不对劲的地方?”我开口问道,忧心忡忡。
原本的欢喜此刻在心上转瞬褪去,取而代之的是难以言说的忧愁。然而石崇看着我,不知道是否想起了什么,片刻后,却只是摇头,“如果不是梁王在云州自刎,谁又看得出来秦王殿下竟然病重到如此地步呢?”
“你是前几日才来,不知道当时凶险。”石崇的眼底有乌青痕迹,“当时秦王都咳出血来,我不敢让旁人知道,连忙派人去请军医。那个时候,薛礼越众而出,也是秦王钦点了他,并且吩咐下来,一应所有,全都让薛礼操持,旁人不得近身。那个人,甚至就连煎药都不曾假手于人。”
我眉头紧锁,薛家如果真的像是石崇所说,是首屈一指的杏林世家。那么能够让薛礼都如此郑重对待的,自然不会是寻常风寒小病。可是到底为什么,这样严重的伤势,此刻似乎又看不出半点端倪来了。
“秦王不肯告诉我们,我也不好去打探。此事你问我,只怕我也无言以对。”石崇摇了摇头,“不过如今看来,殿下的身子倒是好了不少。况且如今你来了,这些事情,原本你应该比我更清楚才对。”
石崇的话语之中似乎暗藏深意,我微微蹙眉,又不知道究竟该怎么回答。
“收复了燕云十六州,如今,就只剩下帝都了。”他话锋一转,忽然变得杀气腾腾,“天下的画轴,如今才刚刚算是铺展开来。只可惜,它沾染上的第一笔,就是浓墨重彩的血色。”
“天下……”我似乎能从石崇的目光之中看见熊熊燃烧的火焰,相识这么久以来,我是头一次,看见他的眼底有这样无遮无拦的yù_wàng。
这场逐鹿天下的大戏,终于要开幕了么?石崇素来沉稳如潜伏在黑夜之中的兽,此刻倒像是发现了猎物一般,随时都准备择人而噬。或许,这就是所谓男子的野心?
我心中觉得震动,也不愿意多说什么,过了好一会儿才轻轻叹息道:“你们每一个人,似乎都有什么东西瞒着我。森爵如此,石崇……就连你也如此。”
他眼底的光终于熄灭了不少,片刻后才说道:“日后你自然会明白的,碧清,你不是寻常女子。这天下,是男人逐鹿的战场,但我心中有预感,终究也会是你的战场。”
我不置可否,或许在石崇眼中,始终都认为我和他是同一类人。其实不是,怎么会是同类呢……他的迟疑和惆怅,终究是短暂的,就好像是浮云遮蔽了眼前崎岖山路,但是对石崇而言,他始终会走下去。
但我不同,我和他……是不一样的。我想要的,从来都是最简单的东西,能够有遮蔽风雨的住处,能够守护自己所喜欢的人,便已经足够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