潘力没有乘坐电梯,而是拾阶而上。
他不想在电梯里遇见他的学生和同事。他不知道该如何面对他们。
图书馆大楼高达二十层,潘力一步一个台阶,慢慢往上爬。
楼道里安静极了,整个世界仿佛离他远去,陷入万古洪荒,只有他的脚步声在踢踏作响。
楼道里干净得看不见一丝灰尘、一片纸屑,有一种不自然的真实和虚幻的存在感。
他喜欢这样空阔寂寥的世界,在无比的宁静与平和中,他才能找到自己,找到自己的自信。
在浑浊骯臟的现实社会里,他是一个自卑的傻子,一个不是被人嘲笑,就是被人利用,或是无所适从的呆瓜。
他要做自己生命的主人,不稀罕别人的赞美和喝彩。
他像一只知了,他的生命必须不断歌唱,直到生命的尽头。对他来说,研究和教书,就是他的歌唱,他在其中感知到生存的意义和生命的律动。如果失去了这些,他就是一具行尸走肉,一个没有灵魂的臭皮瓤。
既然,现在大学不要他了,他的生命也就失去了意义,没有意义的生命,像一幅没有情感的画作,还是撕了为好。
反正,人总有一死,早死晚死都免不了一死,那么,就让无意义的生命彻底结束吧。
对于活在同一个时代的人来说,早死个一、二十年,也许相距甚长,但是,站在茫茫宇宙,俯瞰无垠的时间长河,一、二十年不过是弹指一挥间,上帝打个喷嚏的时间都比它要长。
在年轻学子的目送中轰轰烈烈了结自己的一生,用自己的鲜血擦亮他们的眼睛,也是一个不错的死法。
告诉他们:”孩子们。这个社会是严酷的,放弃你们的天真和幼稚,迅速成长起来吧。”
虽然还是一月份,是一年中最寒冷的季节。但是,今天阳光格外明媚,草坪上开满了花匠精心种植的各色花卉。
在蓝天白云下,在鲜花的拥抱中,在纯纯的校歌声里,宁静地离去,是潘力式的死法。
他可以不再违心地说话、做事,他至死都坚守了自己的人生原则。
学生们会因为他的离去,不再闹事,他们会把潘力留在他们青春的记忆里。曾经有过这么一位敬业、认真、认死理的老师,因为只会埋头读书,融不进现实社会,而以一种壮烈的方式和这个世界告别。
潘力心中澄净似湖,他不再有不满、悲哀和忿怒。他向着心目中的天堂一步步走去。
唯一让他记挂的是在国内翘首等待他衣锦还乡的老母亲。母亲从小到大对他给予了莫大的期待。这种期待,是鞭策,激励他在无边学海里力争上游;这种期待,是压力,像一块巨石,沉沉压在身上,喘不过气来。
为了回应母亲的期待。他牺牲了生命里本该拥有的许多欢乐,给自己设立了太高的人生标杆,甚至透支了身体的健康。
他不知道母亲无言的期待,带给自己的究竟是幸还是不幸,也许不幸的成分更多一点。
母爱,在母爱的名义下。有多少血淋淋的不人道被戴上花冠,有多少痛苦不得不和着打碎的牙一起咽下。母爱是神圣伟大的,但不是所有的母亲都会做好母亲,她们也需要学习、成长。
这个爱恨交错、恩怨混淆、黑白掺杂的世界,让潘力心力交瘁。
如果人生可以重新开始。如果人生可以自行设计,他一定不会这样度过自己的一辈子。
他更喜欢玛丽娅那样的人生,率性而为,取悦自己,周游世界,四海为家,广交朋友,多多恋爱。
如果做不到像玛丽娅那样洒脱、解悟的话,那么,就像爱因斯坦那样活一次吧!看轻名利权势,视爱情与友情为生命至宝,呵护备至,不离不弃。为爱人、为朋友可以上刀山下火海,不惜献出自己的所有。
潘力已经走到大楼的一半——第十层楼了。他气喘吁吁,上气不接下气,两条腿发酸、发胀、发麻、发抖。
看来自杀也不是件轻松事儿,这个世界,为什么做什么都这么麻烦?
他靠在十楼的栏杆上剧烈喘息。由于双脚发软,不由自主一屁股坐在了楼梯的台阶上。
侧过脸去,意外发现栏杆由被漆成金色的金属材料制成,上面镂刻着无数玫瑰花、百合花、水仙花、茉莉花、樱花等花卉模样,十分美丽精致。顺着栏杆望下去,可以看到底下好几层的扶手,蜿蜒曲折在幽暗的楼道里,发出璀璨的光芒。
以前从来注意过身边的这些小玩意儿,当然也从不爬楼梯。对他来说,爬楼梯太费时间,时间就是生命,时间就是科研成果,他不愿把时间花费在无聊的小事上。
在生命即将走到尽头,他才发现,原来在这个丑陋、黑暗的万丈红尘中,也有着纯洁和美丽,只是被自己忽略至今。
他想起宋?周敦颐《爱莲说》里的名句:出淤泥而不染,濯清涟而不妖。
他抚摸着刻花,为那巧夺天工的手艺惊叹不己。他突然有了活下去的愿望。
他从十层的太平门推门而入,他知道,这一层是图书馆的阅览室。
他掏出ic卡,刷卡入室。阅览室里学生不多,只有为数很少的几个人在埋头苦读。潘力进来的脚步声对他们不起任何作用,他们头也不抬一下,全神贯注沉浸在自己的世界里。
这也是潘力醉心的世界。潘力觉得,这里的空气是地球上最纯净、最新鲜、最富有养分的空气。
今天,他没有去书架