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唐先生,晚上有空?”线路那头果然是他的好学生蒋二少。这小子是个打蛇随棍上的主,见唐邵明比从前的先生和善不少,便下意识地与他亲近。
唐邵明回过身,正瞄见书房里一脸阴霾的唐生智。“嗯,算是。”
“夜里有场电影,一起去瞧瞧?”蒋纬国压低声音挤出这么一句,好似做贼。
唐邵明长了二十四年还是头一遭被男人邀去观影,也觉得突兀,便辞道:“太晚了,还是改日。”他一想这蒋纬国难得收了活泼响亮的大嗓门,定有猫腻,于是顺口问道:“你父亲知道?”
蒋纬国支吾了一声,依旧硬着头皮解释道,“这片子火得很,今晚可只剩下两个座,特地给你留着呢。戴安国追着要了几天我都没松口。”这戴安国与蒋纬国是打小结的异姓兄弟,不光处得好,生得也像。前几日戴安国随他父亲戴季陶到憩庐拜访时,唐邵明也曾恰巧见过一面。
“戴安国昨日不是回了上海?”唐邵明想要促狭人的时候,对细枝末节的记性好得惊人。
蒋纬国谎话被揭,脸上一红,支支吾吾说不出话来。
“蒋校长要我看你的功课,可没说让我给你解闷。”唐邵明接过芸芝递来的蜜桃痛快啃了一嘴汁水,等着蒋二公子铩羽而归。
“就今儿一晚。”蒋纬国看了一眼各自忙碌的侍从官,淡淡笑道,“在这南京城里除了你,我也找不见什么熟人了。”
唐邵明从书上大略看到过蒋纬国的身世性情,听到这可怜兮兮的话语,一时间有些难过。
这少年身世复杂,从小到大极少见到父亲,幼时又受过大妈毛氏虐待。养母姚氏对他虽好,然而迁居到苏州蔡贞坊之后便终日念经礼佛,家里十分冷清。
蒋宋结亲之后,他的身份也从未在宋美龄面前提起,现今也只是趁着宋去香港休养才被接到南京暂住些时日。所以蒋纬国平日嬉笑顽皮,一副恨不能与所有人都打得火热的架势,心里却难说有没有颗阴郁敏感的种子埋着。
不过唐邵明无论如何也没想到,蒋纬国居然会在这时候对他吐露心声。至于发生了什么事教蒋家二少如此突兀反常,他却忍住了没多探问。
唐邵明心想两个老爷们大半夜跑去观影虽然好笑,但这会留在家中,着实不知满面乌云的唐生智要唠叨上多久,指不定这老军阀怒火中烧还得抽他几板戒尺。既如此,看电影避风头自是成了上上之选。他沉吟半响,终于道:“好罢,等着我。”
唐邵明生怕穿帮,想法婉拒了唐邵平的护送,自己照着蒋纬国说的地址去了中山东路上的励志社,兜里还不忘揣上一包剥了塑胶袋的橡皮糖,聊以慰藉他那心绪低落的年轻学生。
这一路摸着黑在梧桐树荫下前行,车过逸仙桥,不多久就在中央医院边上看到黑瓦红墙的三栋小楼,顶着宫殿似的飞檐,座北朝南十分气派。
门里门外都是清一色的制装军官,三三两两往正中央的大礼堂而去。
蒋纬国老早就跟石狮子似的守在外厢,手里把着两张纸票,憩庐的侍从官没一人跟在左近。
唐邵明快步上前,把裹着糖果的纸包往蒋纬国怀里一搡。“不是看电影么?开心点,给你带了好东西。”他打心底把蒋纬国当成个毛没长齐的懵懂少年,顺手往他后颈拍了拍。
蒋纬国果然童心未泯起了好奇,弯眉咧嘴地笑着拆包。几把糖果吃下去,脸上不见了来时苦闷抑郁。
唐邵明这才与蒋纬国进到大礼堂里边,左穿右插地找到只容得下十几号人的小放映厅。蒋纬国所言非虚,里面座位安排得一个不多,尽是三十上下的校级军官,披挂整齐的众人都一脸严肃地笔直坐着,他们好容易在边角上找着了自己的位置。
唐邵明一想,这尽是黄埔军人出入的励志社又能放什么有趣的好片子,觉得气氛不对,苦了脸道:“纬国,今晚莫不是看政教片罢。国父的《奉安大典》(注1)我已看过好几回了……”
蒋纬国低笑一声:“那些个老片,你爱看,我还不爱嘞。《渔光曲》你也看过?外头可是一票难求。”
唐邵明一怔,没想到这有名的左翼电影会在此地放映,继而笑道:“行,记着你的好。”
胶片开转立时熄灯,唐邵明的蚀本买卖也一道开张。今晚上他是一边照管着老板家的小少爷,一边给敲骨吸髓的蚊虫们办流水席。此起彼伏的毒蚊包害得他心烦意乱,整场凄苦哀伤的《渔光曲》教他看得又痒又痛。
好容易捱到散场,已是夜里十一点。唐邵明抻了抻筋骨起身离去,走到半途不过总觉得少了点什么。他一拍脑壳猛然找着了答案——同行那人被他忘在了角落里。
唐邵明赶紧回去找人。电影开场不久就没了声息的学生仔已经睡得不知今夕何夕,瘫软在海绵椅子上。“纬国,天亮了。”
“爸爸。”蒋纬国迷迷蒙蒙哼唧一回,顺手拢着唐邵明的胳膊继续酣睡。
平白做了便宜老子,唐邵明忍不住窃笑出声。“快起!”毫不留情地把蒋纬国推醒。
蒋纬国打了几个响喷嚏,揉着眼皮百般不愿地爬起来。
“看场电影都能着凉,谁叫你睡的!”唐邵明脱了外套,把这睡眼朦胧的少年裹紧,拽着胳膊拖出励志社。
唐邵明四处环顾,此时众人已散,梧桐树下除了他自己的车,再没旁物。唐邵明看着眼前烫手的拖油瓶,耐着性子问:“接你的人呢?”<