自那日从皇宫回来,杜若便没有再和谢天意说起婚嫁的事情。他不提,谢天意也揣着明白装糊涂,厚脸皮地赖在将军府,每日胡吃海喝,和杜家主母扯扯皮,再摇起筛子大杀四方,倒也过得轻松惬意。
记得头一天进来将军府,她梳洗完毕,换上干净女装去老夫人跟前施礼问好。老人浑浊的眸子突然有了分光彩,拉了她的手问:“你叫什么名字?和若儿如何认识的?”
谢天意扮作羞赧模样:“老夫人且听杜郎如何回答吧。”
老人看她这小女儿情态,当下更是笃定了几分,脸上的笑愈发慈和起来。
等到杜若回来,三人围坐一桌用饭。席间老夫人果然问起,杜若不动声色夹了筷墨鱼丝到她碗里:“这姑娘是儿子的救命恩人。儿子想着她孤身一人无处可去,便带她来府里暂住,权当是报答恩情。”
老夫人疑惑的眼风瞄过来。谢天意一时间愣住,竟然说不出半个字。
在荒漠里头明明说好要娶她,回家才这么一会功夫就变了卦,这摆明是要翻脸不认账了。这一招过河拆桥使得当真高明,真是白瞎了这张童叟无欺的实诚脸。
倘若换做别人,要么拍桌子掀椅子好一通闹要么哭哭啼啼死活要个交待,谢天意想了想,最终还是低下头安静扒饭。她和杜若之间什么都没发生过,她是连闹一场的资格都没有的。人家现在愿意留她下来,到底也算是留了个余地。总归住在一个屋檐下,她有的是时间和机会。
于是就这样住下来。因她性子随和无拘,大家都喜欢和她相处。老夫人也喜欢这个总是笑得眉眼弯弯的丫头。某日里搬了藤椅在后院,谢天意就转到老夫人身后给她捶背捏肩。老人的眼光流连在那片稀稀疏疏的石竺花上,长久地没有移开。
谢天意不知道这些颜色浅淡的小花有什么好看的。正好老夫人淡淡开口,嗓音嘶哑悠远,似是将一壶陈酒开坛,里头各种情绪纷杂:“那时衡儿和若儿尚且年幼,最喜欢在夏夜乘凉时,趴在我腿上听些小故事。”
所以直到这时,谢天意才知道杜若原先还有个双胞兄弟,杜衡。
杜衡擅武,杜若专文,都是曾经名动京都的少年,鲜衣怒马,尽倾fēng_liú,引得多少闺中少女春心萌动。倘若不是杜老将军当初站错队伍,力保太子,可以想见杜衡杜若的前程是如何坦阔似锦。
十年前,先帝专宠盛妃,欲废太子改立三皇子鸿永。以杜老将军为首的一干大臣力劝阻止,此事最终不了了之。待到后来先帝驾崩,贴身内侍取了遗诏正要宣读,却有潮水般的士兵呼喝着涌了进来。
盛妃和鸿永这些年并不像表面上过得那样悠闲无争,由一干外戚造势,母子俩不着痕迹地拔除掉眼中钉,在各个机要位置上安插自己的人手。这样到先帝病重之时,朝中大臣已多半是他们的心腹。
他们已计划这场宫乱许久,当下夺过遗诏,鸿永一声令下,明晃晃的矛尖便对准了措手不及的大臣们。同时间太子被推出来,就地杀之。众大臣惊疑不定,也不知是谁先带的头,最后大臣们齐齐跪下,口呼吾皇万岁万万岁。
是年,鸿永即位,改国号大元。朝堂内的大臣也经过一lún_dà换血,太子党只余了杜老将军一人。同年,边境处有敌兵来犯,鸿永派老将军率军出征。杜老将军击退来犯者,却在归来途中暴病而亡。新帝哀恸,下令举国斋戒三日。大臣百姓皆赞颂皇上重贤明德。
七年后,敌国卷土重来。鸿永驳回一干大臣的举荐,启用尚无任何功名的杜衡,令其顺承老将军的封号,带兵迎敌。杜衡力战身死,众兵将扶棺而回。这样到了现在,便轮到了杜若。
如果不是谢天意从天而降,那么杜若的命运可想而知。
自鸿永即位,一直力挺太子的老将军便失了势。新帝收回兵符,将其麾下一众得力干将尽数移除,镇平将军如此成了个空头虚衔。以往门庭若市,现在人迹罕至,便连那些聒噪谄媚的媒人都消失了踪迹。于是杜衡杜若的亲事就这样被耽搁下来。
所以杜若今年已近而立,仍未娶亲婚配。
老人陷在回忆中,眼泪逐渐盈满眶。谢天意觉得一阵凉意慢慢从脚底板窜到后背。她赶紧晃晃脑袋阻止自己胡思乱想。事情倘若真是如她想的那样,那么杜若的性命着实堪忧。
她在府中的这些日子,并没有许多机会和杜若见面。他每每下了早朝后便直接去自己住的别院,有时候连用饭也不和她们一起。谢天意曾偷偷溜进去一次。正是日头最烈的时候,杜若赤了上身,将一杆沉重长枪舞得虎虎生风。
谢天意咂咂嘴巴。本来的fēng_liú才子,到现在的练家子,杜若为了撑起这个家,到底付出过怎样的代价。这样看了一会,她觉得有些无趣,想起身走开。这时一阵疾风袭来,有什么东西擦着她的鼻尖飞过去。
谢天意惊魂未定地转脸。尖锐矛头牢牢钉在一颗老槐树上,长长枪身还在兀自颤动。
“为何鬼鬼祟祟站在那里?”
明明只差毫厘距离就要伤着她了,那人的语气却沉着淡然,还隐约带着一丝责怪。
谢天意气得眼眶通红,提高嗓音道:“所以你以为站在这里的是谁?皇帝派来的杀手么?”杜若本是要越过她去拿兵器,听到这话,深色瞳仁剧烈晃动起来,神情似是恐惧至极。他用力抓住她的肩:“你知道了什么?”<