黄锦却先叹了口气,似是几番欲言又止,这一路上沉默不言,饶是顾寻如何询问,都是三缄其口,什么也不说。
车马渐渐缓下来,顾寻心中估计已是到了宫门,果然有几人为她开启车门,扶她下车。
黄锦仍坐在车中没有下来,顾寻站在车前等着,唤了一声,“公公?我们到了。”
黄锦坐在车中,轻声答了一句,“你……你跟着他们一道进去吧。”
顾寻心中奇怪,只是问道,“公公这一次不为顾寻引路么?”
黄锦只道,“快去吧……别让主子万岁爷等急了……”。车马前的顾寻忽然愣住了,她分明从黄锦的话中,听出几分呜咽之感。这位黄公公此刻在车中暗自抹着眼泪,这让顾寻的心几乎霎时悬在了嗓子眼。想起先前天枢说嘉靖正病着的事情,顾寻心中忐忑,总不是要驾崩了吧。
再一转念,嘉靖的长寿且不说与大明的其他皇帝比,就是在两千多年的封建王朝里,他的长命估计也是可以轻松排进前十名的。
顾寻手心不免出了许多汗。
许多人的面容在她脑中闪回,往昔的日夜如同电影一般一幕幕呈现。顾寻深吸一口气,心中有些懊恼,这还没见到嘉靖呢,自己就已经先乱了阵脚,像是这一去非死即伤,无力回天了似的。
宫人们在皇宫中低头走着,顾寻跟在他们的身后,今日宫里巡逻的侍卫比从前多了几倍。日光已渐渐盛了起来,紫禁城的琉璃瓦倾泻柔和灿烂的光带,直到将要进屋之前顾寻才将目光从它们的身上移开。她微微闭上了眼睛,宫殿之内四处昏暗,与殿外气势恢宏的皇家建筑截然相反。殿内像是一个被妖怪盘踞的地方。四处烛光如同鬼火,尽头纱帐青烟,隐隐可见一人躺在榻上。
宫人们远远便止了步子。里头只有吕方一人,见顾寻已至,也踏着轻而又轻的步子离去了。
顾寻目光复杂地望着吕方,然而他只是微微垂着双目,从自己身旁走过。顾寻侧过身望着吕方离去的身影,忽然觉得今日的他有些落魄,这宫中的人今日不知是怎么了,人人瞧上去都没什么精神。
她几步上前。向轻纱中的嘉靖行礼,俯首说道,“皇上。顾寻已到。”
轻纱之中没有回应,顾寻只闻到空中弥漫着一股幽香,不远处一鼎金兽正徐徐地升起白色烟雾,正在焚香。
这殿中如此安静,顾寻偶尔能听见嘉靖起伏的呼吸声。她跪坐于地,望着轻纱之中的朦胧身影,心中恍惚地想着,莫非他是睡着了么。
许久之后,轻纱里伸出一只手,将纱帐拢起。顾寻看见帐下嘉靖微睁着眼,面色惨白,双唇亦无一点血色。顾寻先是一怔。便听见嘉靖轻声道,“给朕端杯水来。”尽管虚弱,这声音之下的威慑之感却半分不减,顾寻起身在不远处的小茶几上端来一杯已凉的茶,嘉靖皱着眉头尝了一口。还是将杯中水一饮而尽。
顾寻端着杯子,在嘉靖的身旁略有一些期艾。她低声问道,“皇上说想见我,不知……是为了什么事。”
“扶朕躺下。”嘉靖依然是轻言轻语。
顾寻照着做了,嘉靖的目光依然锐利。他的面容比起顾寻初见他时要憔悴许多。顾寻的目光一直落在他的手指上,嘉靖的手型原本很美,但此刻指节嶙峋,隐约可见凸起的青筋,修长的手指微微透着些恐怖的瘦削。顾寻的嘴角不由得浮起些许苦笑,虚弱的嘉靖看起来比从前要文艺许多,若他一直这样不说话,倒也似一个俊美的少年。
只是……何以变成了这副摸样。
“朕找你来,是为了你从前说的一些话,这几日朕想起来,觉得有点意思。”嘉靖闭上了眼睛,声音无比低沉沙哑,他的呼吸很重,但很匀称。顾寻半坐在嘉靖的床边,一直悬着的心渐渐放了下来。嘉靖轻轻叹了口气,极轻极缓地低声吟诵道,“你说,人生百年,梦寐居半,愁病居半,襁褓垂老之曰又居半,所仅存者,十之一二耳,况以你蒲柳之质,犹未必百年……”
顾寻心中一动,轻声答道,“是浮生六记里的。”
“那是本什么书?”嘉靖微微侧过脑袋。
“就是个散文集子。”顾寻道,“这话是作者的妻子说的。两个人生前恩爱,后来妻子走在丈夫前面,未亡人就把从前和她相处的琐事写了下来,是叫秋灯琐记还是什么,浮生六记里……大抵就是这么些文章。”
嘉靖点了点头。顾寻话音刚落就后悔起自己的言语,自己为什么要提什么未亡人了……她偷偷瞥了一眼嘉靖,他仍旧一张扑克脸,看不到表情。
“皇上今日找我来,只是为了这一句话吗。”
嘉靖一笑,他见顾寻这一副谨小慎微的样子,便由衷觉得好笑,他顿时失了与顾寻聊一聊所谓人生百年的兴趣,转而问道,“你可知为何朕要把你放到杨府的后院去住。”
“自然,是因为皇上体恤,想我出了顾府之后四处人生地不熟的,也只有和杨府的人稍稍认识一些,这就将我调去那儿了,我猜得可对?”顾寻觉得此时的嘉靖略微有些奇怪,她玩笑一般地打了个哈哈,又换了个姿势重新坐下,也不知怎的,觉得略有一些昏沉。
嘉靖哼了一声,脸又沉了下去,良久沉默,终是问道,“如此说来,这几日你在你的老宅子里,过得倒很惬意了。”
顾寻连忙摇头。
让顾寻搬去那里住,原本就是嘉靖一气之下的决定。他