股市版孔乙己——太阳使者 著
上海的证券公司的格局,是和别处不同的:都是沿墙一排放着电脑的柜子,墙上一块大电子屏,可以随时看行情。[t]炒股的人,上午下午开盘后,每每花千分之三的手续费,买个股票,——这是十多年前的事,现在手续费已经跌到万分之五,——靠着电脑柜站着,边看行情边聊天;倘若资金量达到数十万,便可进中户室,拥有一台专用的电脑,如果有百十万,那就能进大户室了,但是这些股民,多是小散户,大抵没有这样阔绰。只有穿西装的,才踱进交易大厅隔壁的小房间里,打开电脑,慢慢地坐看。
我从十八岁起,便在家门口的天河证券里当柜员,经理说,我年纪太小,怕伺候不了大户室的客户,就在外面做点事罢。外面的散户客户,虽然容易说话,但唠唠叨叨缠夹不清的也很不少。他们往往要亲自选好了股票,看过走势基本面,又亲看你帮他下单,然后放心:在这严重监督下,忽悠他们买理财产品也很为难。所以过了几天,经理又说我干不了这事。幸亏荐头的情面大,辞退不得,便改为专管整理客户资料的一种无聊职务了。
我从此便整天的坐在柜台里,专管我的职务。虽然没有什么失职,但总觉得有些单调,有些无聊。经理是一副凶脸孔,股民也没有好声气,教人活泼不得;只有孔金叉到交易大厅,才可以笑几声,所以至今还记得。
孔金叉是在散户交易大厅炒股而穿西装的唯一的人。他身材很高大;青白脸色,皱纹间时常夹些伤痕;一部乱蓬蓬的花白的胡子。穿的虽然是西装,可是又脏又皱,似乎十多年没有熨,也没有洗。他对人说话,总是满口双底金叉,叫人半懂不懂的。因为他姓孔,别人便从炒股书上的“头肩底金叉拉升”这半懂不懂的话里,替他取下一个绰号,叫做孔金叉。孔金叉一到大厅,所有炒股的人便都看着他笑,有的叫道:“孔金叉,你的股票又被套了!”他不回答,对着柜台里说,“买两个股票,各500股。”便拍出交易磁卡。他们又故意的高声嚷道,“你一定又被套了!”孔金叉睁大眼睛说,“你怎么这样凭空污人清白……”“什么清白?我前天亲眼见你买的股票大跌,亏大了。”孔金叉便涨红了脸,额上的青筋条条绽出,争辩道,“浮亏不能算亏……浮亏!……还没卖掉,能算亏么?”接连便是难懂的话,什么“庄家震仓”,什么“洗盘”之类,引得众人都哄笑起来:交易大厅内外充满了快活的空气。
听人家背地里谈论,孔金叉原来也是读过金融专业的,但是终于大学没有毕业,又炒不好股;于是愈过愈穷,弄到将要讨饭了。幸而生得一付好口才,便替人家当股票经纪人炒炒股,赚点佣金钱。可惜他又有一样缺点,便是炒股水平极臭。炒不到几天,便连本带利都亏光了。如是几次,委托他炒股的人也没有了。孔金叉没有法,便免不了偶然做些庄托的事。但是他在我们营业部里,脸皮却比别人都厚,老是推荐别人买股票;虽然间或买的股票大跌,暂时没脸见人,但不出一月,定然又出现,在交易大厅里忽悠新入市的散户买他相中的股票。
孔金叉买完股票,涨红的脸色渐渐复了原,旁人便又问道,“孔金叉,你当真学过金融么?”孔金叉看着问他的人,显出不屑置辩的神气。他们便接着说道,“你怎的连半个文凭也捞不到呢?”孔金叉立刻显出颓唐不安模样,脸上笼上了一层灰色,嘴里说些话;这回可是全是微观宏观之类,一些不懂了。在这时候,众人也都哄笑起来:交易大厅内外充满了快活的空气。
在这些时候,我可以附和着笑,经理是决不责备的。而且经理见了孔金叉,也每每这样问他,引人发笑。孔金叉自己知道不能和他们谈天,便只好向新开户的散户说话。有一回对我说道,“你知道价值投资么?”我略略点一点头。他说,“知道价值投资,……我便考你一考。股票的市盈率,怎样算的?”我想,讨饭一样的人,也配考我么?便回过脸去,不再理会。孔金叉等了许久,很恳切的说道,“不会算罢?……我教给你,记着!这些公式应该记着。将来做基金经理的时候,分析股票要用。”我暗想我和基金经理的等级还差很远呢,而且中国的基金经理也从不算市盈率;又好笑,又不耐烦,懒懒的答他道,“谁要你教,不是股价除以每股净利润么?”孔金叉显出极高兴的样子,将两个指头的长指甲敲着柜台,点头说,“对呀对呀!……市盈率有三种算法,你知道么?”(编者注:三种算法分别是按最近四个季度、按上一年度、按当前年度,一般都采用第一种方式计算)我愈不耐烦了,努着嘴走远。孔金叉刚拿了柜台上的水笔,想在空白委托单上写公式,见我毫不热心,便又叹一口气,显出极惋惜的样子。
“技术形态?绝对好。”有几回,新开户的股民听得笑声,也赶热闹,围住了孔金叉。他便给他们分析k线。新股民听完分析,仍然不散,眼睛都望着电脑屏幕。孔金叉着了慌,伸开五指将屏幕罩住,附在耳边说道,“有内部消息,一定涨。”直起身又看一看屏幕,自己摇头说,“庄家建仓完毕!技术形态?绝对好。”于是这一群新股民都在笑声里走散了。
孔金叉是这样的使人快活,可是没有他,别人也便这么过。
有一天,