这一年的春天果然来得甚是迟,眼见立夏将至,草木仍未见繁茂。自腊月过后,永兴坊日夜不断出入的御医渐少了,坊内蔡国公府的朱漆大门前终是平静了下来。
坊内邻宅内的仆妇家人们,闲来无事扳着手指头细数了这大门内整个春日来寥寥数桩事。无非是,管事柳娘子的独子,在征讨突厥时立了战功,领了官身回来;原在春日里要迎娶的长庆长公主,因蔡国公病得起不得身,便无人再提,只当作罢了;臣僚们起先还争相来望探,皆被家仆告罪阻拦在外,却是处处与之敌对的齐国公来探了两回,家中主母携子亲迎入府中,齐国公每每唏嘘而出。
立夏前夜,夜风鼓荡中依稀尚有丝丝凉意,偌大的府宅内灯火通明,却是静得出奇,阖宅上下的仆婢小厮俱被阿柳与杜齐召至偏院说话。穆清已在杜如晦的病榻前凝坐了一个时辰有余,赵苍撤去他身上的最后一枚银针,汗湿已然浸透了薄薄的单袍,他将银针悉数收归于医笥内,抬手胡乱抹了两把额头面颊上的汗水,向穆清点点头。
穆清缓缓站起身,舒了舒酸麻的腿膝,端端地向他拜下大礼,“赵先生莫辞,你若不肯受我这礼,便是教我余生难安。我于赵先生不过略施举手之劳,却换得屡次鼎力相助,总教七娘惭愧。”赵苍也不辞让,生受了她这一拜。
穆清直起身,从身侧抱过一只包裹,低头轻轻抚摸着,“还有一事望赵先生成全。英华……向来不羁,自小便同我说将来要去那处瞧瞧,这处走走的,还说终有一日要走遍这天下山水。只可惜,她因我未能如愿,终是我对不住她。既先生日后打算四处游历看诊,还求先生带着她。了一了她生前心愿。”
语罢,赵苍面上已纵横了数道泪水,微微颤着伸出双臂,如获至宝地接过穆清怀中的包裹。声调怪异地连声谢她。“我尚有些话要与克明说道,劳烦……”穆清还未说完,赵苍小心翼翼地怀抱着包裹,转身向外走,“我先去外头打点。你们有话且说着,只是莫要误了时辰。”
屋门被轻轻地合拢,穆清坐回榻边,瞧着面色已略有恢复的杜如晦慢慢睁开眼睛,忽然之间,她满腹的话竟不知从何说起,只剩了一片空白。直到杜如晦使劲捏住她的手指,她方拣了一句她自己也意想不到的话来说:“如此,你可会后悔?”
杜如晦挪至榻边,与她并肩而坐。“不悔。”分明中气尚不足,穆清听来却如同二十年前他问出的那句“可愿随我去”,坚决果断与昔年一般无二。
“突厥初定,灾年未去,朝堂不安,百姓苦乐,大唐盛世,这些,你曾为之呕心沥血,熬白了头发。如今当真都要撂开手去不管不顾了么?”穆清忍不住伸手去抚他几近斑白的发鬓。
手未触及他的发丝,突然被拽了一把,整个人被裹进了一片熟稔入骨却掺和了药味的气息中。他气力不大,却努力地将她紧紧锢在怀中。粗糙的下巴抵住她的头顶,这个动作仿佛耗费了他大半的气力,过了片刻,才幽幽开口:“因我年少轻狂的抱负,你赔上身家性命,无名无分地伴着我整二十年。而今我想做的,不想做,该做的,不该做的,都做尽了,不负初心,不负天子,不负大唐,唯独负了你。余下的二十年,不知够不够补还我对你的亏欠。”
穆清绽开笑颜,笑自心底来,许久不曾笑得这般舒心,却又抑制不住地轻轻啜泣起来,往他胸膛前钻了钻,“二十年怎够,怎够……不算是利息么?你须得赔足我四十年,五十年才好。”
门上传来“剥剥”的叩门声,赵苍的声音从外头传进来,“杜兄,七娘,到时辰了。”
……
至后半夜,蔡国公府中忽然传来“当”的敲击云板声,猝然一声,撕裂了笼罩着整座府邸的静默,随之云板渐次铿锵响起,慌乱无序,响遏整个永兴坊。
次日天亮后,蔡国公府便被裹入了一片素白中,铺天盖地的白直映得天色跟着加速泛白。府中的悬灯帷幔皆换成了白纱,廊下梁间四处缠了素麻,府内哭声浮动,外间走动的家仆尽换了麻衣素裙,日常掌事的几个分列跪于廊下,伏地低泣。前厅内设起了灵台,一方牌位端端正正地坐于案中,上书有“莱成公杜公讳克明”的字样,封死的楠木棺椁静置于灵台后的白纱帷幔内。
长孙无忌亲传的谕旨,追封了杜如晦莱国公,谥号成公。杜构以长子身份接旨时,因被告知圣人午时要亲来吊唁,暂顾不上灵前号哭,着急忙慌地命人去重新做得了这座灵牌。
原以为众僚要至散朝后方会来,岂知李世民接报后痛哭一场,当即下旨罢朝三日,故不及辰时,门前已停满了车马,直延伸至永兴坊大门外。穆清浑身斩榱披挂,呆若木鸡地跪在灵前,并不理人,同她说话也无反应。众人见她的形容,哀伤至深,形如死灰,已然不见了眼泪。只四郎红肿着双眼,不断地抹着眼泪,跟在杜构杜荷兄弟二人后头,在堂前素白软垫上跪着迎来送往,焚纸钱燃香烛,叩谢来客。
至午时,天子车驾果然到了府门口,有侍卫率先入内,围起人墙,将众人隔在人墙之外,灵前只留了穆清与三子。
李世民一身素白常服,一步一顿地走入正堂,堂内四人有重孝在身,不能起身亦不拜天子。内监燃起三支香,交由李世民亲上过香后,便有人来宣旨,授故莱成公长子杜构尚舍奉御,袭莱国公爵位