七夕夜惊(一)
隋大业八年,壬申年。自大业六年起,穆清在东都已足一年有余。
正月,帝亲坐镇,令四方兵丁皆集于涿郡。初二日,点军十二支,倚左路向朝鲜进发。右路又点十二支,往平壤汇集。共征了兵丁一百一十三万,算上运送粮草军需的,竟达三百万之众。
前方战起,兵力无暇他顾,东莱涿郡周围等地的乱军随之哄起,因此东都城内年也不得好过,相较往年算是草草了事,百姓开始屯粮,商贾忙着盘点财资,人人皆自危起来。每隔三五日便会有人来报战况,叛民乱军的动向,却是每日皆有消息递来。自去岁夏末,杜如晦或与人议事,或通递消息,或独自筹谋,穆清每必伴之。初时总有人见不得男子议事时有女子插手干预,故常遭人诟病,两人并不以为然,泰然处之。长孙无忌和李世民等素日相近的,知她绝非庸常,也便不避讳与她同谋。
几个做派古旧些的,曾于唐国公府上聚议过,彼时唐国公未置一词,只拈须讪笑了一番。李世民却道:“七娘自幼得顾先生亲授,学贯古今,通达兵法,且心思缜密,其助力并不在克明之下,这般的人物深藏不用,岂不可惜。”有人犹言:“多年跟随顾彪先生必是不凡的,她若身为男子,自当为天下谋,可到底是个女子,抛头露面终是不妥。”李二郎便抛出唐国公的最为珍爱的明珠,“想我秀宁阿姊亦是妇道人家,刀枪兵法样样精通,自嫁去大兴柴家,领得兵,治得家,要比照各位的想法,不也该遭人耻笑了?”提到爱女,唐国公面色微变,那些枉议之人只得识趣儿闭了口。
此事原不过是个笑话,偏有好事的浑说了与杜如晦听。他听了认真地思量了一回,笑颜灼灼拱手向穆清道:“贺喜夫人,自此便得了真龙身旁的一席之位。日后有他保你,确比我更着力。”
穆清浅笑回他,“他此时羽翼未丰,资历也尚浅,要真有潜龙飞升的一日,不知还能否容得下你我,自古君臣之间不都是此消彼长的么。”
“我们不慕那荣华显赫,待功成之日,天下安定,你我便远远离了这些斗争,相伴了自去逍遥可好?”其实两人心里都明白,无人可确保他们能安好地活到功成那一日,甚至是否有那一日也未可说,不过是相互慰藉的一个说辞,不可为外人道,只能两人之间以此消解些烦劳压力。穆清喜欢听他构想平淡安静的生活,她能从那些凭空的虚像中寻到她要的满足。杜如晦亦沉迷于她空幻着将来时迷蒙的微笑,轻轻道出的那声“好”。
高句丽的战事也如同这干旱无雨的闷夏,胶着了下来,天子亲征的气势也挡不住一次次攻城无果的颓态,运往阵前的粮草渐吃紧。朝中更无暇顾忌民间相争的流寇叛军。年前唐国公密令贺遂兆往瓦岗里送一批死士,为的是壮大义军将来好与他左右应和,穆清度测着他是意在将瓦岗军培植成他不为人知的势力,进可攻,退可守,败了他也能置身事外。这事却是瞒着众人,只教贺遂兆一人办妥,却料想不到贺遂兆动身往瓦岗前在康三郎的酒肆隔间内密会了杜如晦,两人商协几番后,除却送去几个忠勇之士蛰伏其中外,还另说动了身在辽东襄平的李密,只待瓦岗壮大,便遣他入主。
贺遂兆为此事奔走辗转了许久,直至杜宅荷塘中的莲叶又繁盛了起来,足过了七八月才憔悴地现身。穆清不喜他浮浪的秉性,更不愿见他炽灼的注目,他不在京中时只觉清静,无人烦扰,正如她意。此时他回了京,言说今岁世道纷乱,河盗伺起,永济渠已然被拦截,但凡有过往船只皆难逃洗劫。穆清因此嘱咐了刘敖不要再往东都来报帐,亦无需再扩大经营,将铺散的流资尽量地收拢起来,伏按不动。
这日七夕,杜如晦一早外出,说是午间宴饮,闭坊前才得回。穆清从不随他出入外筵,男人聚饮难免要出入那起烟花地,又比不得江都的栖月坊,她到底不便。节庆中,唐国公府的教席未开课,英华便在家伴着她。穆清起了兴,要照着古方制香,缠绕着英华从旁帮协。英华万般不愿捣腾这些物什,但她亦知自己素日玩心重,总不得空陪伴阿姊,心有愧意,只得忍耐着看穆清轻巧细致地制香,嘴里仍忍不住抱怨嘟囔,“古方也不能尽信,年代更替,早失了本意,留存的多是今人胡乱臆想的罢了。”
穆清并不理会她,自顾自地将往戥子上撮香料,一样一样地报着名称分量,要英华记了,“茅香一两五钱,细辛一两五钱,零陵香一钱三分,干莲叶一两,藿香一钱六分,千金草三钱六分,莪术一两七钱三分。是为荷露香。”英华歪在案上,草草地记着,心不在焉地不断向外张望。穆清见她这般,想是心不静坐不定的缘故,她有意要磨磨她的性子,慢条斯理地将这些物料细研磨成粉末,拌以白蜜和匀,精心地搓成一粒粒的蜜丸。不多时阿云匆忙跑来,急急行了礼,递了张细沙洒金的帖子,英华接过帖子瞬时更为失落,整个人都懒懒地蜷在锦靠中,不愿再动弹。“这却是为哪般?”穆清笑问。
英华率真,将那精巧的帖子甩在案上,噘着嘴悻悻地说:“怕这个,就来这个。”穆清拿起看了两眼,李家一位小娘子下的帖,邀英华午后过府同庆七姐诞。放下帖子她便忍不住伏在案上笑起来,英华气恼地看着她笑,一直笑到弯腰捂起肚子。待她笑够了,才摸着自己