婚仪
正月初二日,唐国公府上下披挂起来,门前车马如织,几乎聚了大半个朝堂,家中仆婢皆不敢怠慢,行路时个个脚下都生了风,正院的西南角搭起了宽大的青庐。宾客们分男女被请至左右偏房,自有珍馐酒酪款客,男客相互寒暄通递消息,无人敢在此时妄议朝事,只笑呵呵地讲那一干风花雪月的雅趣,也有酸腐的引经据典地阿谀奉承。女眷们皆携了贴身的婢女往后院聚着,互比量着妆容头面,不露声色地将各家的蜚长流短议上一议。
身为主母的窦夫人始终未露面,穆清与一众无品阶的女眷们共一厢房,正坐于席上,逢迎着左右两位素未谋面的夫人的客套,时不时微微移动发麻的小腿。为着不显露也不至失礼,阿云特意替她择了一身燕支色窄袖短衣,系上同色白底蔓草团枝的襦裙,配了防寒的鼠灰皮毛夹帔子,依旧是初次入唐国公府时堆盘的灵蛇髻,发髻底部端正地扣插了莲花样的钿子,以粉白两色彩玉新造刻的,正中压了薄薄的金片流苏,双叠宝相花的金簪子隐在发髻后头,略微露出短短的两小串金珠子。耳上坠了同是莲花样的玉坠子,她肤白胜雪,无论是莲色还是燕支红,皆称得起。不算盛装,婉约清淡却气质天成,就连近旁的女眷们都不禁多看了她几眼,只是杜如晦在朝无官职,旁人并不知道她是哪家的夫人。
鲜于夫人为女家主母,故未到唐国公府,不必应承她使得穆清心中暗喜,岂料却见了另一人。身边相厚的两位夫人悄声论着中间席上的一位身形高挑,光鲜华贵,年纪二十五六岁上下的夫人。她心内另有事盘桓,无意听取,怎奈案席相隔不远。不经意中仍是听了个大概。“那位高夫人,好端端的人品,也不知怎的,早年配与一名九品的县尉,似是……滏阳尉罢,不过一年,便和离了。”
滏阳尉?这句话好像一只手指猛戳了穆清一把,她凝神静气地往下听去。“可是高侍郎家的大娘?嫡娘子聘予了九品尉,高侍郎迷糊了不成?”
“正是呢,故只一年便和离了。亏得是她。和离之后还能再配人家,虽说只是从六品上的平南将军,也好过先前的不是。”
两名妇人浅浅议了几句,到底不合教养,便一齐闭了口,转而虚浮地赞起唐国公府的作势气派。穆清抬头远远掠了几眼那位高家娘子,生得齐整,容色甚好,想来她心有不甘亦是常理。倘在太平盛世里即便无情。也许还能勉强过着,眼下的情势,不若早些离散了,总好过累她全族。
胡乱思忖了一阵。一个小婢女悄悄地进屋,与众人间寻到她,走到她身边恭敬地施一礼,小声道:“夫人有请。请顾娘子随我来。”穆清瞥了一眼左右,靠近她的女眷自是听到了窦夫人指名相邀,惊异地看向她。她只当未见。起身掸平了略有褶皱的裙子,低头随着小婢女往外走。也不知是哪个认得她的,窃窃地与身边的人说了,待她行至门口时,已闻得有人细声说着“余杭顾”、“杜克明”等话。不经意的抬头间,隐约见席中的那位高娘子,正好奇地比量着她。她干脆停下脚步,扭头朝着高娘子莞尔一笑,倒教那位长她许多的娘子急忙收回眼光,不自在地四处掩藏。
窦夫人并不在正厅内主事,却在她平常起居的房内候着,穆清小心地踏进屋内,轻轻掀开厚重的帷幔,吸了吸鼻子,隐隐闻到一丝若有若无的血腥气混杂在浓重的熏香中,她暗说窦夫人的病许又沉重了。进了内里,周围的人早被摒退,果见她盛装在半榻上歪着,脸上敷了燕支素粉却仍盖不住那份病气,浑浊无光的眼珠子令穆清不觉想起阿爹病倒后阿母的眼睛,心底不禁一冷。
她敛衽屈膝行了正礼,半榻上的窦夫人有气无力地叹息了一声,慢悠悠地说:“大约,我的日子所剩无几了,能睁眼看着二郎迎娶了长孙家的小娘子,已是福分了。”吃力地深喘几次,她的脸上绽出了一个极是真诚的笑容,问向穆清:“你可知二郎的正妻为何一定是长孙家的娘子么?”
“明里是为了鲜卑血统的传承,合适的人选中,只她是鲜卑人,又与夫人同为皇族后裔,当仁不让。”窦夫人微笑着点头,示意她往下说。“深究内里,只怕还是因了她已亡故的父亲。长孙将军虽已不在,但他霹雳堂的震慑犹存,突厥诸可汗皆慑服于他。二郎娶回的不仅是长孙家的娘子,亦是长孙家在突厥诸部的威望,以此换得边陲久安,图谋大业时不从中作乱。”这些手段并不新鲜,自古便有,早在初见了长孙娘子,知晓了她家世门第之时,她便已有了猜测,如今看来竟是不错的。
窦夫人以帕掩口一阵喘息,脸上的笑意却不减半分,穆清看着她艰难地笑着,脑中突然冒出了人之将死其言也善的古语。好容易平复了喘息,拿开帕子,淡红色的血渍赫然在目,她却不以为意,依然维系着笑容,颤颤地伸出手,拉住穆清的手,她的手冰凉,连手掌心都无一丝暖气儿,穆清心里泛上一阵阵的寒意。
“你,聪慧通透至极。有时我多想你亦是我的孩儿,可见是贪心了。”窦夫人自顾自地说着,目光一点一点自她前额滑移至她的颈项,随后轻轻放开她的手,自身后摸索出一只扁木匣,摩挲了几下,缓缓递到她手中。穆清疑惑,抬起双手接了。窦夫人盯着木匣微扬了扬下巴,示意她打开。
木匣内以绢帛包裹着一封书信,穆清