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四章浮沉(一上)
窦建德的车驾于平恩县总共停留了二十余日,在此期间,他将日常政务全都丢给宋正本、孔德绍和淩敬三个处理,自己只管带着新“征辟”来的一干贤达、名士们巡视附近的各个屯田点,监督春耕的落实情况。
经过连续几年的摸索,程名振治下的官吏们已经总结出一条行之有效的屯垦套路。因此无论是早年建立的村落,还是新近开辟的屯子,此刻到处都是一片忙碌景象。窦建德见状,心里边非常高兴,一边巡视,一边夸赞成名真是自己麾下第一治乱能臣。程名振笑着推说自己不敢接受。窦建德却摆摆手,大声道:“哎!你又何必过谦!别人那里我看不到,反正这一路走下来,我老窦治下,以你这厢最为安宁。当官不是做学问,比的不是谁更会吟诗,谁把书本背得熟!而是切切实实能替孤分忧,替孤治下的百姓做些好事。如果光用嘴吹,早晚都要露馅儿。只有摆在台面上,让大伙切切实实看得见,摸得到,那才是真本事!”
说着话,他还有意无意向随行的官吏们身上瞟。看得众位官吏老大不自在,一个个低着头,扭着身子,目光始终不敢跟他正面相对。
终于用事实打了击了对方的嚣张气焰,窦建德大为得意。偶尔向道路旁一瞥,看到当地屯田官员正带着一群农夫站在路边向自己躬身施礼,便甩掉蟒袍,大步走过去,将农夫们一个个搀扶起来,顺手夺下一把锄头,亲自下田耪地。把个地方小吏唬得满头是汗,追在身后连连谢罪。窦建德推了他一把,笑着说道:“闪开点儿,小心别踩了苗!我老窦天天号令大伙屯田垦荒,如果自己手上连泥巴都没沾过,怎么好意思站在那里吆五喝六?!”
小吏和官员们拗不过他,只好站在田埂边注目为礼。窦建德接连耪了四五根垄,累得满头大汗,才大笑着放下锄头,捶打着自己的后腰说道:“不行了,不行了。真的不行了。想当年,我自己一天就能耪三亩地,周围大小伙子全不是对手。这是谁家的地?让地主过来看看,我老窦的活还过得去不?”
早就被吓傻了的农夫闻听此言,赶紧跌跌撞撞地冲过来,一边替窦建德拍打身上的泥土,一边哭喊道:“折杀我了,折杀我了。窦王爷,您的大恩,可叫我怎么还啊!”
“什么恩不恩的。你日后缴粮纳赋,还不是便宜老窦我?”窦建德伸手扯起被感动得热泪滚滚的农夫,拍打着对方的肩膀叮嘱。“好好干,有我老窦在一天,这片地就永远是你的。原来是朝廷缺德,老天爷不给人活路。但现在不同了。这片地上,我老窦说得算了。从这往后,吃干吃稀,可就全靠你自己的本事了!”
“哎!哎!”田地的主人抹着眼泪答应。周围农夫,小吏们也都感动得两眼通红,打心眼里认同这位知道百姓艰难的窦王爷。跟着窦建德四下巡视的官员、贤达、名士们虽然觉得窦建德的行为有失王者之风,却明白经此一番做作,窦建德勤政爱民的好名声算是彻底落实。日后传扬出去,必将成为其问鼎逐鹿的本钱,因此一个个暗暗点头,看向窦建德的目光不觉又多出了几分崇敬。
“什么是宝贝?”回到队伍当中后,窦建德的话愈发显得语重心长,“金山银山,不如百姓嘴里一个‘谢’字。咱中原百姓最知道冷暖,只要你真心替他们做事,哪怕是一点点微不足道的小事,能回报你时,他都恨不得把全部家当都拿出来。反过来,如果你拿他们不当人看,也甭指望他们拿你当人看。一旦有难,丢命失江山的是你,关他们屁事!”
“王爷之言有理!”文官当中,一个名叫郝孟正的儒生低声响应。“孟子曰,民为贵,社稷次之,君为轻。是故得乎丘民而为天子,得乎天子为诸侯,得乎诸侯为大夫。今日见王之言行,可谓得民。河北之地自此安矣!”
“民为邦本,本固邦宁!王之行止,正应此语!”紧随郝孟正身后,一个叫做杨德清的士绅大声附和。
众位被窦建德强行征辟来的文官、贤士这些日子天天跟着队伍东奔西走,眼见耳闻都是民间疾苦,满腹傲气早就被现实磨走了七七八八,只是碍于文人的脸面,一直向对方无法低头罢了。此刻听见有人带头,纷纷走上前来,七嘴八舌地附和:“古人云关山险固,不若民心向之。王能以身作则,躬耕垄亩,传扬出去,河北百姓之心尽收矣!”
窦建德要的就是这个效果,笑着看了大伙一眼,抿着嘴道:“仅河北么?天下如何?尔等之心如何?”
众人一时语塞,纷纷将目光逃避开去。窦建德笑着摇了摇头,继续说道:“我是个粗人,没读过多少书。但我知道,子曾经曰过,心正而后身修,身修而后家齐,家齐而后国治,国治而后天下平。如今天下大乱,烽烟遍地,百姓流离失所。窦某不才,愿意先定河北,让百姓有个可以修生养息的地方。待圣人出,再退位让贤,诸公以为可乎?”
“这……”众贤达没想到素来粗豪的窦建德嘴里居然能说出如此礼义周全,条理分明的话来,错愕之下,愈发无言回应。
看到大伙满脸惊诧的模样,窦建德耸了耸肩膀,继续说道:“诸公瞧不起我窦建德,觉得我老窦粗鄙,那没关系。可河北大地遍野哀鸿,诸公可曾闻之?若各地继续纷乱下去,覆巢之下,诸公可得独善其身其家乎?”
听完这几句质问,