光绪三十一年,早春三月。

海州城里刮起了和煦的春风,一夜之间吹开了街道两旁的桃树、梨树,粉的、白的花儿开了千朵万朵,在风里晃动飘散。花香里混着咸腥的海水气味钻进每个人的鼻孔,撩拨得人心里痒痒的。书上写着春回大地,万物复苏,好像说的就是眼下,冰窒了一冬的平静日子过烦了,非要找些新鲜热闹的事出来才好。活人就该喘气,活着就得有点什么事。

大清朝这些年还算国泰民安,八国联军乱完了,皇上和太后继续坐着龙庭,表面上还是士农工商的老一套,心里却想着革新改良。老祖宗的那套落伍了,事实证明不改不行了,除非想让洋人一直看扁下去。他们不糊涂,知道这些年受着气只为了一个穷字,往上说是老祖宗重农抑商闹出来的,往下说是百姓愚钝、不思进取的过错,反正他们是没错的。想改变也有法子,革新派早有折子呈上来,鼓励民间资本积累,四个字概括——民富国强。看起来有点本末倒置的意思,是没办法的办法,就好像重病之人,什么偏方也要试一下。

朝廷有了动静,旨意一路落下来,到了老百姓这里,便觉得风气开化了许多。老百姓总是直接的,特别是那些商户买卖家,开始盘算着如何借此东风,把自家的生意做强做大。无论什么时候,多赚点银子总没错。

有着海州第一世家之称的沈家当然不会放过这个千载难逢的时机,当家老爷沈云沛这些日子在忙着筹建海赣垦牧公司。这是他在翰林编修任上最为关注的大事,折子递上去有大半年了,前些日子,朝廷终于出了上谕,蒙太后恩典,批复同意开垦临洪口的鸡心滩和灌河口的燕尾滩。其范围自海州北境入赣榆三十公里抵山东日照县,向南自州治东抵淮安、阜宁境内约一百五十公里,总面积达上万顷,比南通张謇的通海垦牧公司规模有过之而无不及。现在只差一个总账房的选址,就可以开张大吉了。

沈云沛天还没亮便已起身,在书房里一面给朝廷上书谢恩,一面等着吉时——今天是他的长子沈孝儒和盐商文家大小姐文清韵成亲的日子。里里外外已准备妥当,红灯绣盖,只等花轿进门。

沈孝儒住的西院天刚放亮便人来人往,沈夫人带着孝儒的两个弟弟孝端和孝方做最后一遍检查,看看有没有遗漏疏忽的地方。沈夫人的贴身丫头冬梅指挥几个小丫头和老妈子们把新房里本就锃亮簇新的家什又擦了一遍,件件照得出人影来。

沈府大管家杨靖安打西院小书房里走出来,也是一身新赶制的杭缎衣裳笔挺周正——大少爷成亲,下人们都做了新衣裳,这是老爷夫人的恩典,也是沈府的体面,马虎不得——脚上穿着一双黑绒靴,不大的眼睛笑成一道缝,赶早来给大少爷道喜:“百年好合,白头偕老,早生贵子!”

冬梅扑哧乐了:“杨管家,瞧你这身打扮,倒像新郎官!是不是心急了?什么时候给咱们领回来一个管家夫人,让大伙儿吃一回您老人家的喜酒!”

杨靖安佯作生气,话音里头带着笑:“小丫头片子,看我撕烂你的嘴!我看是你想找婆家了吧?女大不中留啊,赶明儿我替你跟夫人回,给你找个小子许配出去。”

冬梅臊红了脸,拧过身:“不跟你说了,老没羞的。”

沈夫人笑着摇摇头,大喜的日子,他们这么闹,倒不算过分,也懒得管,只抓着杨靖安吩咐:“杨管家,昨天新娘子那边送来的嫁妆都搬到这院厢房里,以后他们过小日子,用着方便。”

杨靖安点点头:“回夫人,办好了。昨晚上我就找人把东西都抬过来了。要说咱这位没过门的大少奶奶可是够有学问的,十几口楠木箱,满满的全是书,不比老爷书房里的少。要不怎么说人家是‘素有才名’呢!大少爷,你可是找了一个贤内助啊。以后陪着您念书识字,夫唱妇随,进京考状元!”

沈孝儒头都不抬,半天才闷声说:“女子无才便是德。读那么多书,有用吗?”

杨靖安不软不硬地碰了一鼻子灰,却不以为意,依旧笑着说:“夫人,大少爷,这边没什么事,我就到前头招呼去了。今儿来人肯定不少,我怕前头那些小的偷懒,我得看着去。”

沈夫人点点头,她四十岁左右的年纪,脸上平展展的,不见一丝皱纹,额头宽阔,眉梢上扬,显出一股凌厉,所以平时下人们怕她比怕沈老爷还要多些。听完杨靖安的话,沈夫人不置可否地笑笑,心里琢磨的是这文家已经败落到了底,连点儿像样的嫁妆都拿不出!

沈夫人从心眼里不中意这门亲事,原因有三:第一,文家家道中落;第二,文清韵自幼丧母,没管没教,伶牙俐齿精于算计,根本没有个千金小姐的样子;第三,也是最要紧的一点,她命带孤星,克夫克宅!这三条加起来,哪家敢娶?要说还是同为海州五大家族之一的杜文敬家的三小姐更合她的心意,沈家的长房长媳就得是杜三小姐这样的,好模样好脾性,虽然亲娘死得早,在姨娘身边长大,但针织女工样样拿得起,最要紧的是八字好,有旺夫运。三个月前,她下了要聘回杜三小姐的决心,瞒着在京城的沈云沛亲自去杜家下了定。杜文敬也乐意,能和沈家做亲家,是他的光荣。两人当下商量得妥妥当当,就等吉日子一到办喜事。沈夫人用的是瞒天过海的计策,因为沈云沛早说过,京城事忙,可能要到婚礼前一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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