土地庙前的泥土染成了一片红色。死去的人后来被砍去首级,挂在城门示众。除了文宇竹,因为沈家的缘故,他被开恩留下全尸。顾宝山因为剿匪有功,领了一枚由袁世凯亲自颁发的勋章。
文清韵把文宇竹葬在文蕴堂旁边,新坟挨着旧坟,看起来一样荒芜。有根基的坟茔不该是这样子,但她实在没有心情在这上面做什么文章。现在爹、娘和弟弟团聚了,在另外一个看不到的世界。她不用担心爹娘冷冷清清没人照料,弟弟孤孤单单成了野鬼。刚想了一下,她觉得自己的心被一双看不见的手活活撕裂成两半。疼痛的感觉从胸口蔓延开来,四肢已经不能动弹,连嗓子都被扼住,呼吸低而急促。她跪在坟前,失声痛哭。
钟汉也来了,他现在是被全城通缉的要犯,不该轻易露面,可谁都拦不住他。清株还不知情,她就要临盆,怕出意外,没人敢告诉她。钟汉一路上藏在车里,马车在崎岖不平的山间小路颠簸,他浑身的骨头就像被人拆了装装了拆,折腾得大汗淋漓,就算如此,也能看出他野兽一样的修复能力。头几天还流脓淌血的伤口这会儿结痂了,塌陷的双颊有了肉,眼睛分外清明。他跪在文清韵身边,背挺得笔直,嘴唇紧紧抿着,把下巴绷出一个锋利棱角。过了半晌,他才冷冷开口:“我一定会给他报仇的。”
文清韵看着前面的土包,眼泪流干了,风吹到脸上刮得生疼,能感觉到皮肤下面血流加快,心也跳得飞快,一些话不经过大脑便脱口而出:“要不是为了救你,他会死?报仇有用吗?死人能复活吗?你以前怎么说的,你会保他们平安,现在呢,人死了!我是昏了头了才信你,我早该让他离你远远的,你是土匪,是瘟神,跟你在一起,没有好下场……”她说得很快,声音一点点加大,不在乎别人会不会听见,“还有清株,对,把清株还给我!她现在在哪儿?不能让她留在山里了,会出事的。我不能再让清株出事,你听见没有?”
钟汉有些摇晃,头轻轻一抬,脸上满是悲戚:“她在一个安全的地方,你放心,他们找不到她。等她生完,我马上派人把她们送过去,在你身边,我也放心。”
他丝毫不做抵抗的反应让文清韵意外,想到清株是他唯一的亲人,心软了一下,随即又强迫自己硬起来,清株不能再出事了。
两人又沉默了一会儿,护送钟汉到这儿、一直在不远处守卫放哨的丰老九走过来提醒他们,不能再耽搁,顾宝山的巡逻队也许一会儿就转到这里。钟汉用手撑着腿站起来,在文清韵面前,他想保持男人强悍的形象,哪怕额头上滚满汗珠儿。
文清韵转过身,听见他说:“要是我死了,记得给我埋在寨子里那棵大树下。还有,他们娘俩儿就交给你了。我没想过我还能有后,死了不屈。”她心里闪过一丝不祥的预感,很想说些什么,回过身,他却走开了。
钟汉回到钟家寨,身体又像是好了些,比离开时精神气色都好。秀姑难得露出一个笑脸,说他是“天生天养,见风就长”。丰老九心里泛出一丝苦涩,他知道这是交托后事心情松快的结果。
“我们该反击了,”钟汉召集心腹,关上忠义堂的大门,目光沉稳冷静地扫过每一张脸孔,“不想去的,现在站出来,我不怪你们。去了,可能回不来,必死无疑的买卖,没有赚只有赔。”他笑了,嘴角一动牵到了脸上的伤口,像牙里灌了凉风似的疼。丰老九把预备好的大箱子抬到地中央,他接着说,“这里有笔银子,不是都督府的钱,是咱们钟家寨这么多年的家底,大家人人有份,老九,你给大伙分分。数目不少,你们拿了回去买房子置地,讨个老婆,平平安安过完下半辈子。”
没人动手。想起死去的兄弟,人家把命搭进来,他们拿人家那份去衣食无忧,成了什么人?
“不走,咱们就一起去做这有去无回的买卖!”钟汉从腰间拔出一把匕首,插进木箱里,全部没了进去,只留了一个铁质手柄在木箱上头摇摇晃晃,反射忽明忽暗的火光。
丰老九近来一直在搜集情报,顾宝山是个谨慎的人,平日无事待在都督府,迫不得已出门,也会带齐卫队。那些神射手被他编入贴身侍卫,五人一班,不分白天晚上守在他身边。省督军府又派了两营新军拨给他调配,海州城现在可以称为铜墙铁壁。要想冲进去杀人,比登天还难。
“我们不进去。”钟汉轻描淡写地说,“我们引蛇出洞。他最恨最想亲手杀死的人是我,只要能让他以为我就在这儿,不怕他不来!”
丰老九想了一下说:“只怕他未必信。”