铁岭的旅行成了我们朝思暮想、时时刻刻盼望、等待的一件事了。
我们终于动身了。我现在想起来还像是昨天刚发生的事:拖拉机靠着马路牙子生火待发;我的父亲慌慌张张地监视着我们的三个包袱搬上后车架;我的母亲不放心地挽着我那未嫁姐姐的胳膊。自从二姐出嫁后,我的大姐就像一窝鸡里剩下的一只小鸡一样有点丢魂失魄;在我们后边是那对新婚夫妇,他们总落在后面,使我常常要回过头去看看。
喇叭响了。我们已经上了拖拉机,在风平浪静,像绿色韭菜花一样轰隆隆穿梭马路牙子驶向远处。我们看着靠山屯儿人民向后退去,正如那些不常旅行的人们一样,感到牛逼而骄傲。
我的父亲高高挺着藏在礼服里面的肚子,这件礼服,家里人在当天早上仔细地擦掉了所有的污迹,此刻在他四周散布着出门日子里必有的汽油味;我一闻到这股气味,就知道星期日到了。
我的父亲忽然看见两位先生在请两位打扮很漂亮的太太吃辣白菜。一个太阳穴凸起,天庭饱满的年老师傅拿小刀切开辣白菜,递给了两位先生,再由他们传给两位太太。他们的吃法也很文雅,薅着一把大白菜,把嘴稍稍向前伸着,免得弄脏了衣服;然后嘴很快地微微一动就把菜叶吃了进去,菜梆子就扔在路边儿。
在行驶着的车架子上吃辣白菜,这件文雅的事毫无疑问打动了我父亲的心。他认为这是走向牛~逼的好派头儿,于是他走到我母亲和两位姐姐身边问道:
“你们要不要我请你们吃辣白菜?贼过瘾!”
我的母亲有点迟疑不决,她怕花钱;但是两位姐姐马上表示赞成。于是我的母亲很不痛快地说:
“我怕伤胃,你买给孩子们吃好了,可别太多,吃多了要生病的。”
然后转过身对着我,她又说:
“至于儿子,他用不着吃了,别把小孩子惯坏了。”
我只好留在我母亲身边,心里觉得这种不同的待遇很不公道。我一直望着我的父亲,看见他郑重其事地带着两个女儿和女婿向那个神奇的老师傅走去。
先前的那两位太太已经走开,我父亲就教给姐姐怎样吃才不至于让菜梆子浪费,他甚至要吃一个做做样子给她们看。他刚一试着模仿那两位太太,就立刻把辣椒汁水全溅在他的礼服上,于是我听见我的母亲嘟囔着说:
“何苦来!老老实实待一会儿多好!”
不过我的父亲突然间好像不安起来;他向旁边走了几步,瞪着眼看着挤在卖辣白菜的身边的女儿女婿,突然他向我们走了回来。他的脸色似乎十分苍白,眼神也跟寻常不一样。他低声对我母亲说:
“真奇怪!这个卖辣白菜的怎么这样像假宝玉!”
我的母亲有点莫名其妙,就问:
“哪个假宝玉?”
我的父亲说:
“就……就是我的弟弟呀……如果我不知道他现在是在上海,有很好的地位,我真会以为就是他哩。”
我的母亲也怕起来了,她结结巴巴地说:
“你疯了!既然你知道不是他,为什么这样胡说八道?”
可是我的父亲还是放不下心,他说:
“你去看看吧!最好还是你去把事情弄个清楚,你亲眼去看看。”
她站起身来去找她两个女儿。我也端详了一下那个人。他天庭饱满,骨骼惊奇,我甚至怀疑他的刀法可以快过田伯光,眼睛始终不离开他手里干的活儿。
我的母亲回来了。我看出她在哆嗦。她很快地说:
“我看就是他。去跟司机打听一下吧。可要多加小心,别叫这个小子又回来缠上咱们!”
我的父亲赶紧去了,我这次可跟着他走了。我心里感到异常激动。
船长是个大高个儿,瘦瘦的,带着猪皮帽子,他正扶着拖拉机车把唱“苍茫的天涯是他的爱……”,那不可一世的神气,就仿佛爱情根本就是一桩子买卖!
我的父亲客客气气地和他搭上了话,一面恭维一面打听与他职业上有关的事情,例如:铁岭是否重要?……要是在二战时期拖拉机会不会改变世界格局?……茴香豆的茴字四种写费伦胎漏气有没有直接联系……外星人到访了会不会先来铁岭降落等等。
不知道内情的人还以为他们谈论的至少是美利坚合众国哩。
后来终于谈到我们搭乘的这辆拖拉机“威武不屈号”,接着又谈到乘客。最后我的父亲才有点局促不安地问:
“您船上有一个卖辣白菜的,看上去倒很有趣。您知道点儿这个人的底细吗?”
船长最后对这番谈话感到不耐烦了,他冷冷地回答:
“他是个网文作者,去年我在上海碰到他,就把他带回来。据说他在靠山屯儿还有亲戚,不过他不愿回去找他们,因为他欠着他们钱。他叫假宝玉……姓爱新觉罗,或者是阿基米德,总之是跟这差不多的那么一个姓。听说他曾经是网文大神,可是现在却散尽家财要出来体验生活悟道啥地。”
我的父亲脸色煞白,两眼呆直,嗓子发哽地说:
“啊!啊!好……很好……我并不感到奇怪……谢谢您,拖拉机长。”
他说完就走了,老司机困惑不解地望着他走远了。
他回到我母亲身旁,神色是那么张皇,母亲赶紧对他说:
“你先坐下吧!别叫他们看出来。”
他一屁股就坐在长凳上,嘴里结结巴巴地说道: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