以上都只是幻想。幻想终归是幻想,我还是回到现实中来吧。现实就是我要二进宫,再回到同仁医院。当年一进宫的时候,我坐车中,心神不定,不知是出于什么原因,无端背诵起来了苏东坡的“明月几时有?把酒问青天”这一首词,往复背诵了不知道多少遍,一直到走下汽车,躺在手术台上,我又无端背诵起来了苏词“缥缈红妆照浅溪”一首,原因至今不明。
我这一出一进宫,只是为了做一个手术,却唱了十七天。这一出二进宫,是想做两个手术,难道真让我唱上三十四天吗?可是我真正万万没有想到,我进宫的第二天早晨,施大夫就让人通知我,下午一点做白内障手术,后来又提前到十二点。这一次我
根本没有诗兴,根本没有想到东坡词。一躺上手术台,施大夫同我聊了几句闲天:“季老!你已经迫近九十高龄,牙齿却还这样好。”我答曰:“前面排牙是装饰门面的,后面的都已支离破碎了。”于是手术开始,不到二十分钟便胜利结束,让我愉快地吃了一,晾。
过了几天,我又经历了一次愉快的吃惊。刚吃完午饭,正想躺下午休,推门进来了一位大夫,不是别人,正是施玉英大夫本人,后面跟着一位柴大夫,这完全出我意料。除了查房外,施大夫是不进病房的。她通知我,待一会儿下午一点半做打激光手术。我惊诧莫名,但心里立即紧张起来。我听一个过来人说过,打激光要扎麻药,打完后,第一夜时有剧痛,须服止痛药,才能勉强熬住,过一两天,还要回医院检查。手续麻烦得很哩。但是,箭在弦上,不能不发,我硬着头皮,准时到了手术室,两位大夫都在。施大夫让我坐在一架医院到处都有的检查眼睛的机器旁,我熟练地把下巴颏儿压在一个盘状的东西上,心里想,这不过是手术前照例的检查,下一道手续应该是扎麻药针了。柴大夫先坐在机器的对面,告诉我,右眼球不要动,要向前看。只听得啪啪几声响。
施大夫又坐在那个位子上,又只是啪啪几声,前后不到几秒钟,两个大夫说:“手术完了!”我吃惊得目瞪口呆:“怎么完了?”我以为大头还在后面哩。我站了起来,睁眼环顾四周,眼前大放光明了。几秒钟之隔,竟换了一个天地,我首先看到了施大夫。我同这一位为我发蠓的大恩人,做白内障手术已达两万多例的,名满天下的女大夫,打交道已有数年之久;但是,她的形象在我眼中只是一个影子。今天,她活灵活现地站在我眼前,满面含笑。我又是一惊:“她怎么竟是这样年轻啊!”我目光所及,无不熠熠闪光。几秒钟前,不见舆薪,而今却能明察秋毫。回到病房,看到陆燕大夫,几天来,她的庐山真面目,似乎总是隐而不彰,现在看到她是一个二十岁刚出头的年轻少女,当年杜甫闻官军收复河南河北而“漫卷诗书喜欲狂”。我眼前虽没有诗书可卷,而“喜欲狂”则是完全相同的。
回到燕园,时隔只有九天,却仿佛真正换了人间。临走时,一切都是模模糊糊的,回来时却一切都清清楚楚,都在光天化日之下了。天空更蓝,云彩更白;山更青,水更碧;小草更绿,月季更红;水塔更显得凌空巍然,小岛更显得蓊郁葳蕤。所有这一切,以前都似乎没有看得这样清清白白,今天一见,俨然如故友重逢了。
楼前的一牛种了季荷的大池塘,多少年来,特别是近半年以来,在我眼中,只是扑朔迷离,模糊一团,现在却明明白白,清清晰晰地奔来眼底。塘边垂柳,枝条万千,倒影塘中,形象朗然。小鱼在树影中穿梭浮游,有时似爬上枝条,有时竟如穿透树干。水面上的黑色长腿的小虫,一跳一跳地往来游戏。荷塘中莲叶已田田出水,嫩绿满目,水中游鱼大概正在“游戏莲叶间”吧。可惜这情景不但现在看不到,连以前也是难以看到的。
走进家中,我多日想念的小猫们列队欢迎。它们真也像想念我多日了。现在挤在一起,在我脚下,钻来钻去。有的用嘴咬我的裤腿角,有的用毛茸茸的身子在我腿上蹭来蹭去,有的竟跳上桌子,用软软的小爪子拍我的脸。一时白光闪闪,满室生春,我顾而乐不可支。我养的小猫都是从我