德国学术发展史,不同于中国。他们治学的方法不可能叫做考据学。但是,德国的民族性中有一突出的特点,这就是所谓的“彻底性”(gundlic),也就是一种打破砂锅问到底的劲头。这种劲头与中国的考据学有相通之处。19世纪,比较语言学在德国取得了其他国家都赶不上的辉煌成就,与这种民族性有密切联系。19世纪至20世纪的梵文研究,也表现了这种精神。
寅恪先生曾在几个欧美国家留学,在德国时间更长,受业于hludes诸大师,学习梵语及其他古代语言文字,深通德国学者的治学方法。结果他把中国考据学和德国考据学严密地结合起来,融会贯通,再济之以德国的彻底性,著为文章。在考证方面,别人在探索时能深人二三层,就已经觉得不错了,再进就成了强弩之末,力不从心了。而寅恪先生则往往能再深人几层,一直弄个水落石出,其结论当然深刻多了。
但是,他学习德国考据学,并非奴隶式地模仿。在加注方面,他不学习德国学者半页加注做法。他的办法毋宁说是更接近中国传统做法,脚注极少。有的地方,他又超越了德国考据学。德国学者往往只求规律,不讲义理。而寅恪先生则是正如我上面所说的,规律与义理并重。这一点,只要读一读两方面的文章,立刻就能感觉到。
归纳以上所论,寅恪先生实集中德两方考据学之大成。当代中国有些学者往往视考据学为一时一派之方法,其实这是完全错误的。在相当长的一段时间内,中国曾大批考据学,大有当代堂?吉诃德之势。及今思之,实觉可笑。其实只要搞学问,就要有资料,首先必须把资料搞清楚:真伪如何?时代如何?来源如何?演化如何?相互关系又如何?不这样也是不可能的。史料不清,而贸然下结论,其结果必然是南辕而北辙,不出笑话者几希。
我认为,hludes和寅恪先生为中西两个考据学大师。在世界上享有极高的声誉。印度发现了新碑铭,读不懂,就说:找ludes去。他被公认为近代最伟大的梵文学家。他同寅恪先生有很多共同之处。他们考证名物,旁征博引,分析入微,如剥芭蕉,渐剥渐深。开始时人们往往不能理解,为什么这样假设。但是,只要跟着他们剥下去,到最后,必然是“山重水复疑无路,柳暗花明又一村”,茅塞顿开,豁然开朗了。我读他们两人的极端繁琐貌似枯燥的考证文章,认为是极大的享受,远远超过中外文学名著,并世无第三人。同意我的意见的,大有人在;不同意者当然也同样大有人在。俗话说,敲锣卖糖,各干各行,不能强求的。不管怎样,他们两人的著作,我总是爱不释手。他们那种天外飞来的奇思,于没有联系中看出联系,于平淡中看出深邃。读到会心处,直欲“浮一大白”。当年灵山会上,如来拈花,迦叶微笑。世间没有佛祖,我也绝非迦叶。但是,我和我的志同道合者们对两位大师的著作的爱好,难道同这个神话故事所表达的意蕴,没有相通之处吗?
要在寅恪先生的著作中找具体的例子,那就俯拾即是,几乎每一篇文章都是。他在文章中喜欢用“发古人未发之覆”这样的词句。事实上,他自己正是这样做的。文章不管多长多短,无不发覆,无不有新的见解。我在这里只顺手举出几个例子来。王羲之为古今书圣,古人论之者、誉之者众矣,但是没有哪个人真能解释他所以爱鹅的原因。寅恪先生在《天师道与滨海地域之关系》中解开了这个千古之谜。韩愈古文运动的真正原因,古今论者也没有哪一个能说清楚。寅恪先生在《元白诗笺证稿?长恨歌章》和《论韩愈》中解释了其中的前因后果。支愍度之所以提倡“心无义”,以及什么叫“心无义”,寅恪先生在《支愍度学说考》中讲得一清二楚。这样的例子是举不完的。他的每一部书、每一篇文章,都能解决一个或多个别人从来没有解决,也想不到去解决的问题。这已经是众所周知的事实,无须再详细论证了。
寅恪先生还有一种令人惊奇的本领,不管什么资料,不管是正史,还是稗官野史,到了他手中都能成为珍贵的史料。他从来不炫学卖弄,也不引僻书。他用的资料都是极为习见的,别人习而不察,视而不见,经他一点,粗铁立即化为黄金。牛渔、马勃、败鼓之皮,一经他的手,立即化腐朽为神奇。这也是大家都承认的事实,也无须再详细论证了。
寅恪先生之所以有这种本领,一则由于天赋,再则由于博学。根据我个人的体会,他还有一个脑筋里经常考虑问题的习惯。他无论何时都在认真、细致地研究问题。有一次他问我:《高僧传?佛图澄传》中有两句铃音“秀支替戾冈,仆谷劬秃当”,这是什么语言?可见这个问题在他头脑中恐怕是历有年数了。
以上所论,仅仅是个人的一点体会。限于水平,我目前只能体会到这个程度。我觉得,寅恪先生实际上已经将清儒所说的义理、辞章、考据三门大学问,集于一身。从他生前起,学者们(比如郑天挺教授)就称他为“教授之教授”,绝非溢美之词,恐怕已是天下之公言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