写到这里,我想把话题扯远一点,才能把我想说的问题说明白。
人生于世,必须处理好三个关系:一、人与大自然的关系,那也称之为“天人关系”;二、人与人的关系,也就是社会关系;三、人自己的关系,也就是个人思想感情矛盾与平衡的问题。这三个关系处理好,人就幸福愉快;否则就痛苦。在处理第一个关系时,也就是天人关系时,东西方,至少在指导思想方向上截然不同。西方主“征服自然”(toconquetue),《天演论》的“物竞天择,适者生存”,即由此而出。但是天或大自然是能够报复的,能够惩罚的。你“征服”得过了头,它就报复。比如砍伐森林,砍光了森林,气候就受影响,洪水就泛滥。世界各地都有例可证。今年大陆的水灾,根本原因也在这里。这只是一个小例子,其余可依此类推。学术大师钱穆先生一生最后一篇文章《中国文化对人类未来可有的贡献》,讲的就是“天人合一”的问题,我冒昧地在钱老文章的基础上写了两篇补充的文章,我复印了几份,呈献给大家,以求得教正。
“天人合一”是中国哲学史上一个重要命题,解释纷纭,莫衷一是。钱老说:“我曾说‘天人合一’论,是中国文化对人类最大的贡献。”我的补充明确地说,“天人合一”就是人与大自然要合一,要和平共处,不要讲征服与被征服。西方近二百年以来,对大自然征服不已,西方人以“天之骄子”自居,骄横不可一世,结果就产生了我在上文第一章里补充的那一些弊端或灾害。钱宾四先生文章中讲的“天”似乎重点是“天命”,我的“新解”,“天”是指的大自然。这种人与大自然要和谐相处的思想,不仅仅是中国思想的特征,也是东方各国思想的特征。这是东西文化思想分道扬镳的地方。在中国,表现这种思想最明确的无过于宋代大儒张载,他在《西铭》中说:“民,吾同胞;物,吾与也。”“物”指的是天地万物。佛教思想中也有“天人合一”的因素,韩国吴亨根教授曾明确地指出这一点来。佛教基本教规之一的“五戒”中就有戒杀生一条,同中国“物与”思想一脉相通。
修养与实践问题
我体会,圣严法师之所以不惜人力和物力召开这样一个规模宏大的会议,大陆暨香港地区,以及台湾的许多著名的学者专家之所以不远千里来此集会,决不会是让我们坐而论道的。道不能不论,不论则意见不一致,指导不明确,因此不论是不行的。但是,如果只限于论,则空谈无补于实际,没有多大意义。况且,圣严法师为法鼓人文社会学院明定宗旨是“提升人品质,建设人间净土”。这次会议的宗旨恐怕也是如此。所以,我们在议论之际,也必须想出一些具体的办法。这样会议才能算是成功的。
我在本文第一章中已经讲到过,我们中国和全世界所面临的形势是十分严峻的。钱穆先生也说:“近百年来,世界人类文化所宗,可说全在欧洲。最近五十年,欧洲文化近于衰落,此下不能再为世界人类文化向往之宗主。所以可说,最近乃人类文化之衰落期。此下世界文化又将何所向往?这是今天我们人类最值得重视的现实问题。”可谓慨乎言之矣。
我就在面临这样严峻的情况下提出了修养和实践问题的,也可以称之为思想与行动的关系,二者并不完全一样。
所谓修养,主要是指思想问题、认识问题、自律问题,他律有时候也是难以避免的。在大陆上,帮助别人认识问题,叫做“做思想工作”。一个人遇到疑难,主要靠自己来解决,首先在思想上解决了,然后才能见诸行动,别人的点醒有时候也起作用。佛教禅宗主张“顿悟”。觉悟当然主要靠自己,但是别人的帮助有时也起作用。禅师的一声断喝,一记猛掌,一句狗屎撅,也能起振聋发聩的作用。宋代理学家有一个克制私欲的办法。清尹铭缓《学见举隅》中引朱子的话说:
前辈有俗澄治思虑者,于坐处置两器,每起一善念,则投白豆一粒于器中;每起一恶念,则投黑豆一粒于器中,初时黑豆多,白豆少,后来随不复有黑豆,最后则验白豆亦无之矣。然此只是个死法,若更加以读书穷理的工夫,那去那般不正作当底思虑,何难之有?
这个方法实际上是受了佛经的影响。《贤愚经》卷十三,(六七)优波提品第六十讲到一个“保念”的办法:
以白黑石子,用当等于筹算。善念下白,恶念下黑。优波提奉受其教,善恶之念,辄投石子。初黑偶多,白者甚少。渐渐修习,白黑正等。係念不止。更无黑石,纯有白者。善念已盛,逮得初果。”(《大正新修大藏经》,第四卷,页四四二下)
这与朱子说法几乎完全一样,区别只在豆与石耳。
这个做法究竟有多大用处?我们且不去谈。两个地方都讲善念、恶念。什么叫善?什么叫恶?中印两国的理解恐怕很不一样。中国的宋儒不外孔孟那些教导,印度则是佛教教义。我自己对善恶的看法,上面已经谈过。要保念,我认为,不外是放纵本性与遏制本性的斗争而已。为什么要遏制本性?目的是既让自己活,也让别人活。因为如果不这样做的话,则社会必然乱了套,就像现代大城市里必然有红绿灯一样,车往马来,必然要