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臣若不幸,后事宜付蒋琬。”
“刘琰妻胡氏入宫为太后贺岁,在宫里住了几个月。回去后,刘琰怀疑妻子与陛下有染,下令仆从鞭挞她,还用鞋打胡氏的脸,而后将之休弃……”费祎说到这,看看诸葛亮,见他停下笔,便也住了口。
“威硕(刘琰之字)下手太重。怎么就不能改改?”诸葛亮皱眉说。他在五丈原与司马懿对峙了两个多月,除病情逐渐沉重外,再没发生别的事。两个月来,任他多方挑衅,对手就是坚守不战。很显然,曹睿与司马懿也达成了默契,专心等蜀汉粮草耗尽、不战自退。“公琰也奇了,这种事,做什么千里迢迢地报来?要么,”诸葛亮挪了张白纸到手边,“再写封劝谕的书信给威硕吗?他确实太不像话。”诸葛亮笔锋落下,费祎在一旁说:
“不必了呢,丞相。”
“怎么?”
“哦,”费祎低下头,“刘琰……死了。”
“死!?”
“胡氏羞愤不过,去官府告了刘琰一状;成都令判不了这个案子,转给廷尉,廷尉也觉棘手得很,转到宫里。陛下将刘琰下狱,命有司议处,一议两议的,说什么……”费祎诵读着蒋琬发来的文卷,“‘卒非挞妻之人,面非受履之地’,认为刘琰颠倒是非,违背人伦,判了弃市。”
“弃市?!”诸葛亮不可置信地问,“斩吗?”
“是,斩刑。”
“真斩了?”
“斩了。”
这个回答令诸葛亮眼前一黑!
他累得很,要督促士卒屯田、要处理军营琐事,凡二十棍以上处罚他都亲自过问,唯恐有失;又要批阅汉中传来的案牍,回复成都传来的文卷,还要筹谋计策、引诱敌军出战。这些事,虽然使诸葛亮疲惫,倒也使他欢愉:他本是个闲不得的人,一旦松懈,反会浑身不自在。他所不能容忍的,乃是“处斩刘琰”这类事,是他得知在遥远的都城,上演着匪夷所思的闹剧;是他发现他兢兢业业珍惜、爱护的国家,生出了叫人痛心的糜败!
“满朝文武,竟无人劝阻么?竟无一人指出量刑太重?!”诸葛亮很慢很慢地舒出一口气,他看到费祎摇了摇头。
“连休昭(董允之字)也没进言?”他再次问。
费祎仍旧摇头说:“威硕素来轻浮,休昭也很看不惯。再者,此事关系到陛下清誉,恐怕威硕也说了些过火的话。”
“废了!”诸葛亮忽然道,“废了那个制度!”
“丞相是说废弃大臣家眷朝庆太后之制吗?”费祎小心地问。
诸葛亮点点头,从侍从手里接过汤药,蹙着眉一气喝下,连用两杯清水漱了口,这才正色说:“文伟代拟个奏折,题为《请禁绝朝庆制》,言辞可以委婉些,但该说的话,一句不能少。”
“是。”
“就在这里写,写好了直接发出去。”
“是。”
坐下后,费祎一边研墨一边偷觑丞相神色:诸葛亮没再批文案,他双目微阖靠在几边,放松身体抱膝而坐。薄衣在暮色中闪亮,花白的须发随着初秋晚风轻拂。汤药的苦涩仿佛还在唇里盘旋,使他常要咂摸下口,把眉峰蹙得更紧。间或,诸葛亮手指会神经质地颤起来,不多会儿颤抖又停止了。费祎谨慎地观察着,那颤抖,无论因为疼痛,或是无意识的反应,都使人忧心忡忡。
“丞相去睡睡吧?”费祎建议。
“写完了?”诸葛亮淡淡问。
“还没。”费祎刚把目光收回到宣纸上,又立马抬起来。“丞相,回内帐睡睡去,好么?”他劝道。
“文伟也会劝人休息吗?哈哈。”诸葛亮没所谓地笑应了声。
费祎能干而敏捷,他一个时辰能做完的事,换了董允就要忙大半天;是以董允时常面对一大堆案卷,愁眉苦脸道:“文伟整日嘻嘻哈哈,却能完成许多工作!唉,人与人的资质差别,真有那么大吗?”费文伟,是该劝人饮酒、劝人博戏、劝人嬉乐的,他该是没有愁容的。
“丞相。”费祎摊开双手,笑着说,“王文仪、张君嗣若在,他们会劝您休息;夫人、果小姐若在,她们也会这样做。现今他们都不在,所以我这张口,得说出他们该说的话来给您听见。”
果儿、舜英,浮动着忧伤的容颜。
君嗣、文仪,坠落入幽冥的名字。
念及这些,便心如铁石之人,也要黯然神伤。
“亮怎敢不领情?”诸葛亮松开抱膝的手,起身拍拍费祎,吩咐他一有事便进来叫醒自己。“写完立即发出去,别令那种事重演。”他多叮嘱了句,这才走入内帐,和衣睡下。“是该合合眼。”诸葛亮想,“能做个梦更好。哪里的梦呢?阳都么?隆中么?荆州?成都?还是长安、洛阳?”庞大的地图在他合拢的眼前铺展、舒卷,诸葛亮数点着地名,落入一个浅浅的梦境。