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不必这样,丞相……孔明啊。”
这声“孔明”,让人心头一热!
受赐坐到榻边,诸葛亮看到了刘备。一年多不见,倒像有十几年从二人眼前滑过,不着一丝痕迹。真想不到,眼前面色蜡黄、身形羸弱的老人,便是当日统率千军、踌躇满志的皇帝!“六十三了,”刘备注意到诸葛亮的眼神,无奈地笑笑,捧着苍苍白发说,“人不能不服老!可恨朕征战一生,竟栽在江东陆逊那小子手上……命数哇!李意其,孔明还记得吗?”
“记得。”
“他真是个活神仙,一早就猜到朕活不久。”
“陛下!陛下自有天佑。”诸葛亮低声说。
刘备安慰地拍拍诸葛亮的手,笑道:“天佑?那该保佑国家……庇佑太子吧,哈哈。”刘备紧盯着诸葛亮说,“丞相能令上天垂青国家,对吗?朕相信你。唉,可限将好端端一份基业,又伤害了不少。”
“也要怪亮……”
“怎么?”
“怪亮不是孝直。若孝直在,必能劝止陛下亲征。即便亲征,也不至落败。”
刘备呆了呆,猛然大笑起来。
“罢了!”他一边笑一边说,“丞相心情不好吗?”
诸葛亮迟疑了一下,直接说:“不,只是在疑惑亮究竟是个什么人。”他声音更加低沉,“一年前,雍闿闯入益州府,捆了张君嗣,将他送往江东,至今生死未卜。陛下曾告诫不要让玉人去对付夷人,是亮一意孤行。黄元反叛,多少与亮……也有些瓜葛。”诸葛亮恳切地望着刘备,少见地、沉痛地说,“很多错误,本可避免,亮没做到未雨绸缪,乃至反助其成。纵然如此,陛下仍相信亮吗?”
“是啊。”刘备笑吟吟的。
“为什么?”诸葛亮固执地问。
多少年,他循着智慧、仁德、冷峻之路走了来,走入成都,佩上丞相的印绶,骄傲令他很少反思自身,令他沉醉在白羽的挥舞里、在发号施令的威严中。而今,猛一低头,诸葛亮发现双足立在荆棘里!往日不觉刺疼,是因为有皇帝在!一旦……皇帝没了呢?一旦少了那个乐呵呵、宽仁随和的君王,要他怎生支撑?一个新生的、遭受了重创的王国,撑得起来吗?
诸葛亮忐忑不安。
忐忑是由内而外的,要了解外界,首先得了解自己。
“黄元算什么哟!”刘备说。
“黄元不足虑,然则……”
“别因为一点小事就怀疑。”刘备截住诸葛亮的话,“孔明想知道你之为人吗?朕倒记得三件事,正好回答你。”
头一件事发生在荆州。雨夜,刘备接待了一位来自远方的宾客,他谈吐敏捷、心怀社稷,真是不世出的英才!两人谈到兴起、越坐越近,诸葛亮从门外进来了。“主公!”他微笑着朝刘备作了个揖,就近坐下。宾客见到诸葛亮,起身说要如厕,暂且告辞。“孔明,我得到了个奇士!”刘备喜道。“哦?”诸葛亮淡淡一笑,“在哪里?”“就是刚出去的那人。”刘备回答。诸葛亮擦着羽扇上的水痕,徐徐叹道:“我看此人面色游移、神情惊惧,说话时低着头,像是怕人见到他撒谎的眼睛。奸诈之形流露在外,内里包藏祸心,一定是曹操派来的刺客。”刺客?刘备将信将疑,命人去厕所找,仆从很快回来说:“客人翻墙逃走了!”
“谨慎、敏锐……没人比得上你。”刘备说。
第二件事则在笔墨间。关羽仍活着时,听说刘备招揽到有“神威天将军”之称的马超,生出斗勇好胜之心。他修书给诸葛亮,问谁能与马超媲美。诸葛亮把信拿给刘备,将他惊了一跳。“以云长的性子,怕是想入蜀与孟起一决雌雄。”刘备说。“不会的。”诸葛亮笑着,写好回信:“马孟起文武双全,胆略过人,乃一世之杰,当与益德并驾齐驱;却比不上美髯公您英才绝伦、傲视群雄。”刘备边看信,边“扑哧”地笑出来:“哈哈,孔明真是……有这句话就够了,哈哈!”关羽收到信后,得意地将它遍示在座,说:“军师可谓了解关某。”
“洞察、协调……你亦无人能及。”刘备又说。
“第三件事呢?”诸葛亮轻轻松了口气。
“第三件?”
“是啊,”诸葛亮笑道,“陛下说想到了三件事。”
“哦,”刘备换了更舒服的姿势卧着,低声说,“是……杀刘封。”
刘封!刘备说到这个名字,令诸葛亮手足冰冷!文臣武将日渐凋残,刘封之死,就像沉入海底的一颗沙,就快被忘怀了!没料想,病榻上的皇帝竟再度提及此事!
刘封十五岁被刘备收为养子,以“公子”身份生存了十四年后,他收到一封“父亲”手书,责令他自杀。“我何罪之有!?”刘封瞪着信使手里盛有鸩毒的小红瓶,拔剑而起。信使李福干巴巴地说:“关将军遭荆州之难,公子拒不救助,此罪一;孟达与公子不合,公子夺其鼓吹,使之恚惧降曹,此罪二。”“罪不至死,哈哈!”刘封大笑,正欲夺门而逃,却见门外至少有五十名禁军,将庭院团团包围!“哪有父亲杀儿子的道理!”刘封怒道,一剑直指李福。李福眼睛一眨不眨道:“君要臣死,臣不死不忠。公子杀了我,不过白白多出一条罪名。”“父亲……父亲哇!”刘封大哭,一剑砍裂红瓶,“身为将军,必要死在剑下!”他右臂一转,锋刃没入脖子,嫣红的血水喷涌而出,飞了三尺多高!