武英殿内,众内监都是屏息静气。
林延潮没料到天子突然有此一问,他思索片刻即道:“陛下,臣素来愚钝,怎么会想的如此深远。当时臣看到河南水灾淹没田舍无数,又见潞王婚事太奢,故而斗胆上谏。”
“而陛下与太后母子一心,天下皆知,纵爱百姓,也有心无力。臣怎么能见陛下母子失和,兄弟失悌。因此臣才以卑犯尊。当时臣将生死置之度外,现能苟活至今实出乎医疗。”
天子听林延潮之言斥道:“林卿,你这么说,朕还要多谢你成全朕的骨肉之情,孝悌之道了?你当初上谏真別无他念?朕再问你一次,你要如实相告,否则办你欺君之罪!”
听到欺君二字,林延潮心底一凛,反正不是第一次欺君,这时候当然是打死了不承认。
林延潮拜下道:“陛下乃是圣君,顾念亲情,此乃正理。此事上有错的唯有臣而已。此事上臣句句都事实话。”
但见林延潮这么说,天子不由露出将信将疑的神色来。
天子道:“你既如此说,朕就权且信你一次。今日难得你吐露心迹,朕这三年来,已是许久没有听过实话,也没有哪个大臣肯将心底话道出。”
“你既然是要直言不讳,若倘若朕不愿意为宋神宗,那你要如何?”
没有宋神宗支持,王安石变法根本无从谈起,那么林延潮何去何从。
林延潮答道:“启禀陛下,王临川臣之愿也。陛下治理天下,当然需兼取各家所长,臣不过其中一道,以备陛下所用。”
天子点点头道:“好,林卿更能言善辩了。但林卿还是当年那个林卿,你没有变!”
林延潮当下沉默,不再进言。
天子熟视林延潮良久,然后龙袍一摆转过身道:“回去候旨吧!”
林延潮神色不变道:“臣谢陛下听臣肺腑之言,臣告退!”
出乎任何人意料,这一次天子单独召对下,居然没给林延潮授官。
当林延潮离开武英殿时,天上还下着蒙蒙细雨。
孙隆迎了上来立即道:“林先生等一等,待咱家给你带把伞来。”
林延潮看向孙隆,知道若此人有心给自己带伞,怎么会这时候才问自己。
孙隆肯定是在殿旁听了天子与林延潮对话。
林延潮笑了笑道:“这点小雨,我自己走回去就是,不劳烦孙公公了。”
孙隆当下不坚持了笑着道:“那林先生慢走!”
林延潮踏着甬道走出了武英门,不论这一次是打动了天子,但对于他而言一身轻松。
因为他不愿再将事情藏在心底过日子了。
此事他一直隐藏心底,满朝文武谁也不知,他申时行都不敢告诉。因为以前透露风声,对自己将来绝对是有害无益。
当年他甚至不惜于和主张变法的张居正划清界限,好像自己就是反对变法的一般。
但张居正仍一眼看破了林延潮的心思。甚至张居正鸡贼的要林延潮将来若有宰执天下之时,恢复他的名位。
因为张居正知道,连他的名位都恢复不了,那么就是名不正言不顺,什么变法的事也是休提。
而今天林延潮终于完完全全将想法,都抖落在天子的面前。
或许再退一步看现在亮出自己的底牌有些太早,条件有些不成熟。但是天子何等聪睿,多年君臣,已经敏锐地察觉到自己这点心思,故而以张居正例子告诫。
今日在武英殿相问,林延潮本不会直言道出,但这时候却不能不说。
当时林延潮心情很忐忑,当时就如同将自己的底牌翻给人看一般。
结果好的出乎他的意料,天子没有当堂驳斥,说明他并没有反对的那么坚决。毕竟国策这么大的事,身为天子因为自己几句话而更改,若是一言劝成,就异想天开了。
唯有漫漫历史长河,方能证明谁对谁错。
就算天子一时不采纳也没关系,信则用我,若是不信,朝廷再如何也需要能办事,敢办事的官员。
再不济退居山林,将事功的学说遍布天下,那自己的学生或门徒,完成未竟的事业。
这也是功成不必在我。
此刻武英殿内,张宏,陈矩都立在一旁。
天子先问张宏,张宏想了片刻然后道:“若当时内臣处于林宗海的位子,不说乃是上策,此明哲保身。但若是说了,倒也不能算是错,毕竟他将私心告诉陛下了。”
“他此举无疑说是陛下若用他,就要支持他的主张,如此也免得将来欺君。”
天子点点头向陈矩问道:“陈伴伴,你当初与朕说林延潮似张太岳,今日又如何看?”
陈矩道:“陛下,林宗海此人功利心极重,而且也是极热衷于功名,当年他为了结交内臣达成疏通贾鲁河事,不惜刻碑立石,遭到士子的诟病。由此可知他又是为了达到目的,可以放下身段,甚至不惜背上骂名的人!这一点与他很像。”
天子闻言点点头道:“说的不错。”
陈矩道:“不过今日林宗海一番话,令臣想到另两人!”
“哪两人?”
“董江都,王临川!”
天子嗯地一声道:“林延潮都说了他要做董江都,王临川!”
陈矩道:“陛下,慧眼如炬,但内臣觉得林三元话里还有一个意思。陛下以为董江都,王临川是何人?”
天子想了想道:“在朝是大臣,在野乃大儒!”
陈矩道:“正是如此,所以林三元与二人打的是一个主意