大庭广众、众目睽睽之下,朱由检就这么闯进来与袁可立私语,让在场的所有人都大吃一惊。登州众官员没一个认识朱由检的,又见他未着官服,显然只是白丁,更是对他大为不满。尤其是戚显宗,简直是对他怒目而视了。
袁可立也把脸一沉,却并未发作,只严肃地盯了朱由检一眼,那意思自然是:这是极其重要的外交场合,你怎能如此胡闹?
此时朱由检退缩也来不及了,只得用恳切的眼神注视袁可立,又向朝天使臣李民宬斜了一下,意思是要说的话题与朝天有关。
袁可立沉吟片刻,终于起身道:“各位稍候片刻,本官去去就来。”
接着他便随朱由检来到后堂。李贞妍此时已吓得六神无主,跪在地上一言不发,她也没想到朱由检有此突兀之举。
“尤公子,有话请讲,但要快些,朝天使臣还在外面候着呢!”袁可立一进来气哼哼地道。若不是看在卢象升的面上,恐怕他早就对朱由检大发雷霆了。
朱由检忙将酝酿已久的说辞拿了出来:“巡抚大人是否想将朝天使臣逐回,坚不承认绫阳君为朝天国王?”
“那是自然。”袁可立决然道,“纲常有序,君臣理应各安其分。想那光海君李珲即王位已有十五载,且有朝廷的正式册封。李倧虽系王室成员,但也只能为臣。如今遽行废立之事,将置大明于何地?就算李珲无道,也该由该国大妃具奏朝廷,待朝廷核实后处置。如今李倧以臣篡君、以侄废叔,其心不但无李珲,更无龙朔国,正该明其罪而讨伐之!”
李贞妍听罢已是热泪盈眶,情知兄长是断难获得袁可立的谅解了。但是她又无可置喙,因为袁可立所言皆出于理,李倧篡位是铁一般的事实,她就是想辩解,也没有任何借口和理由!
朱由检却认真地对袁可立道:“巡抚大人所言极是。但如今我大明最大的敌人并非朝天,而是建虏。若朝廷重责朝天,朝天必倒向建虏,辽东局势就更加吃紧,东江毛总兵也再难立足。这一节大人想过没有?”
袁可立听罢沉吟不语,只是紧锁双眉,不错眼珠地盯着朱由检。朱由检的眼神也毫不游移,他情知龙朔国自古以来做“天朝上国”太久太久了,任何外国与龙朔国的关系,不是敌国就是藩属,从未有过平等的外交。
而这种外交的体现形式即是“入贡”,也就是外国使臣觐见朝廷表示臣服,朝廷则给予丰厚的赏赐。如此龙朔国得名,外国得利,两方皆大欢喜。
在国力强盛之时,这么做当然无可厚非,而且还可不战而屈人之兵,用强大的儒学化使四海宾服。可是现在大明国力衰微,眼看就有亡国的危险了,兀自做着“天朝上国”的迷梦,不肯展开务实外交,仍抱着过去“君君臣臣”的那一套,就显得有些不合时宜了。
袁可立比起朱由检见过的许多官员,算得上是思想开明、有真知灼见的了。但他能否认同朱由检的论点,朱由检心里也没底,只能眼巴巴地等着。
良久,袁可立突然微微一笑道:“想不到公子有如此远见。且稍坐片刻,容老夫见完朝天使臣。”
说罢他就昂首阔步重返正堂,继续问李民宬道:“朝天国内现在安定否?”
李民宬发觉袁可立语气放缓,虽不明其故,但也绝不肯错过这个好机会,忙顿首禀道:“‘反正’当日,市不易肆,朝野晏然。上至有司,下至百姓,无不奔走相告,大快人心。更何况东江毛总镇提重兵驻于铁山,即使敝邦想欺瞒天朝,毛总镇岂肯为敝邦做掩护?”
袁可立听罢,终于露出了一个莫测高深的笑容,命道:“来呀,给李大人看座奉茶。”
李民宬登时受宠若惊,再三拜谢之后,才敢斜签着身子坐下。袁可立又将国书拆开,细细浏览一遍,方才开口道:“李大人!”
“外臣在!”李民宬慌忙重新跪倒。
“国书中语气倒还恭谨,尔主李倧所言与你方才所述也略无出入。”袁可立字斟句酌地道,“李倧说李珲私通建虏,此等通敌大罪,当然应予惩处。但李倧之过在于未禀朝廷擅自动兵,此乃大过失,功不足抵。因此册封国王之议,断不可行!”
李民宬正要绝望之际,袁可立又话锋一转道:“虽然如此,李倧能维持朝天不乱,使百姓不受刀兵,亦不无微功。昔李珲得位之时,朝廷也未立即册封,后见其恭顺,方才正式封为朝天国王。
“如今李倧之言,朝廷已悉知之,但尚需听其言,观其行。若果能戮力同心,助朝廷抗虏,或许朝廷正辞谴责、李倧认罪之后,圣上隆恩降赐,仍行册封,亦未可知。若仍三心二意、首鼠两端,致使天威震怒,尔主想为平民亦不可得矣!”
李民宬忙连连叩头道:“敝邦岂敢欺瞒朝廷,万事自当听从抚院大人吩咐。”
袁可立这才换了一副笑容道:“李大人请起。既如此,本抚院当奏明圣上,乞圣上仍宽待朝天。登莱地方对朝天的海禁也可即行放开,大小商船仍可得水师护航。只要叮嘱尔主万勿自误。”
李民宬听了简直欣喜若狂,因为袁可立身为登莱巡抚,在对朝天事务中有极大的发言权。他若肯为朝天求情,那明廷多半是不会惩戒朝天了。
而且袁可立还留下活话,李倧仍有被正式册封的可能。至于开放海禁、派水师护航,就更是锦上添花,他这次的出使任务就这样出乎意料地顺利完成