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三章攻坚
四、尊严受辱
方二走在大街上,天阴冷阴冷的,他不由加快了步伐。他准备去吴能家。
悬挂在街道上空的横幅,有时被风卷翻过去成索条状,有时又被风鼓起像帆蓬。横幅是红布,斗大的字写在方块纸上,再用别针别在红布上。横幅有新的,也有旧的,旧的是第一阶段动员时留下的,经过一段时间的日晒雨淋,字迹已经褪色模糊。而新的横幅,是最近挂上的,鲜亮夺目,诸如“坚决响应伟大领袖号召,到农村干一辈子革命”、“知识青年志在四方,扎根农村安家落户”。街两边墙上是同样内容的大红标语,新的把旧的覆盖了,诸如“一人下乡,全家光荣”“下乡光荣,不下乡可耻”……连一些门面的对联也是同样内容。一些专卖知青上山下乡用品商店的生意很闹热,不亚于专卖年货的商店。道旁行道树的枝叶上、低矮的建筑上、地上的角落处,还残留着欢送上一拨下乡知青的纸花、纸屑。
方二就是在小马被游街批斗时看见小马的。
方二眼中的小马已经很狼狈了。人被推在一个高台上,头发凌乱,衣衫不整,低着头,一声不吭。带队的那个人才三十多岁,正在挑动众人的情绪,他冲着围观的人群说:
“知青下乡是伟大领袖的号召,执行领袖的号召最光荣。大家都是知青的家长或亲属,都有子女亲人下乡,大家都晓得下乡光荣。而你们看到的这个人,没有任何理由,就是顶着不下乡去,现在让她当着大家的面说,是下乡光荣还是不下乡光荣,是下乡的对还是她不下乡的对?”
“让她抬起头来,当着大家的面说为啥?我们的娃儿都能下,她为啥就不下。”
方二看到了被迫抬起头的小马,一脸铁青,狼狈不堪,眼神却是漠视着远方,没有惧怕的意思。他在心里说,千万别开口,一开口你就会被口水淹死。
这时小马的心里没有一点头绪,一团乱麻缠在心头,虽然愤怒,却强忍着。一路上被群专人员推来搡去,她精神已经有点迟顿了,已经不理会四周的声音,心底的声音是我不会如你们的愿,我就是不去。
一看小马不说话,那个带队人又开始煽动大家的情绪,说:“大家晓得吗,这个人就是不下乡。工作组三番五次地上门动员,耐心劝说,她还是不下乡。这还不说,她还敢攻击伟大领袖是不近人情。这是现行反革命行为,大家说这种人是不是该严惩。”
“对!该严惩,对这种人就是不能客气。跟老子不能手软。”
“不去本身就是不对,至少就是落后分子。再敢攻击伟大领袖,那就不仅是落后,是反动言论的问题了,就应该法办了。”
小马没有向周围看,这个场面出乎她的意料。她没有料到这点,她后悔不听王大娘的话。事已至此,她告诫自己不再说话,任他们说去。她看到过“文革”中批斗人的场面,没想到自己竟然落到这种地步,她也看到过那些被批斗人的办法:一声不吭。
大街上,围观的人中拍手称快者不在少数。他们说别人都下乡了,你为啥就不去,不去就应该被收拾。但也有人小声议论,觉得做得太过,就算不下乡也只是批评教育的范围,哪里就成了现行反革命!对小马这样的年青女娃儿采取这种粗暴的办法,让她今后不好做人。大年三十的,好歹让别人过完了年再说嘛。后一种声音很微弱,被淹没在充满革命激情的口号中。
方二在人群中说,这帮群众专政指挥部的人都是一帮打手,一群疯狗,不问青红皂白就咬人。但方二不敢多说,也不忍多看,平日敢说敢做的他,这时也明白不能去闯这个火头。他也怕别人识破自己的身份,悄悄走了。
河滩上,料峭的寒风刮过,扬起一阵一阵的飞尘,原本下垂的柳条也跟着拂动挣扎。在场的几个人都没说话,心上像压了鹅卵石一般,沉甸甸的。心里都在想,哪个晓得小马的今天会不会就是自己的明天。
方二打破了沉寂:“我听到那些喊好的人,就在心里咒他们的八辈祖宗,听到那些表示同情的话,我就想就算是一个疯狂的年代,也不是每个人都丧失理智,还有许多天良未泯的人。我不敢多看,一个年轻女娃儿被反捆着,被揪着头发,被推来推去,被拳打脚踢,脖子上还挂一块牌子,真有点惨不忍睹。老吴,那疯狂的劲头,就像当初我们斗走资派一样。当初真以为是阶级敌人,就得往死里整,如今回想起来,真很内疚。”
“唉,我当初也是疯狂过,虽然没有动过手打过人,疯狂劲也不小。现在我当然不相信那些走资派是走资本主义道路的。不过,当官儿的多少有些劣迹,吃点苦头没准对他们今后当官有好处,也许多少能体会点民间疾苦。把这一套加在没有下乡的学生头上,同样是没人性。虽说是个别人所为,也是在这种疯狂革命下滋生出来的。”吴能说。
“李轼,你们这个女同学,有种,别看那样文弱,却没有一点怯色。”方二很佩服,由衷地说。
春天刚开头,寒意还笼罩着大地,江边河风凛冽,岸边那些常绿植物虽然还是绿色,但色彩已经陈旧,即便是雨水冲洗过也还是去年的旧绿。它们正在积蓄能量,等待春雨之后,用新枝新叶来代替去年的旧枝旧叶。
李轼没有说话。小马叫马兹青,是他同班同学,在校时学习成绩上乘,是一个文静又聪