旭日初升,昨夜匆匆一瞥,段岭看不真切,如今方看清了汝南城的景色——曾经待过的桥底下如今横亘着白骨,街头则全是破烂,纸张随秋风飞舞,乌鸦在后院聚集,发出猖狂的叫声。
段岭下意识地想转头,武独却一手挡住了他的眼,推着他朝前走。
段岭不是没杀过人,但这是他的故乡,茶肆上、面摊下、卖油的铺子、马车驿行,甚至辽人的官府,市井之中,林荫之下,俱曾是他混迹的地方。
“走这边。”长聘回头朝两人说。
“汝南发生了什么事?”段岭问。
“两年前,元人来攻,连着汝南,好几个地方,一路攻城拔寨。这处城破了,遭到元人洗劫,百姓死的死,逃的逃。”长聘答道,“便成了如今这模样。”
段岭想起那年自己从鲜卑山一路南下,逃进西川,那么多的人口音混杂,也许里头就有汝南的百姓。
武独以眼神示意段岭不要多问,免得被长聘感觉到不妥。段岭虽然很想进一步探听汝南之事,却知道必须到此为止,否则一旦令长聘动了念头,便会非常麻烦。
长聘带着两人进了一间大宅,站在院里,说:“牧相派我到浔北来,找个人,先是在安西找着了,可那位老人家的年纪太大,夏天又热,不敢就带他上路回江州。”
段岭与武独不发一言,只听着长聘说。
长聘说:“六月我写了封信,着一个唤锦儿的贴身小厮,带回江州去,不料锦儿半路不知去了何处,信也不曾送到。七月十八,起初也不知元人怎么的,从南边来了,经安西过,沿途奸|淫掳掠,杀的杀,抢的抢,辽境内村庄,大多被一把火烧成了白地。”
段岭心头一凛,答道:“布儿赤金拔都被我们赶过了浔水,想来是他们沿途北上,沿着辽元交界走了。”
“正是。”长聘答道,“南面北上的元军与北方南下的元军,两军会合,把安西烧了个干干净净,如今正在打落雁城。”
段岭:“!!!”
长聘说:“我要找的那人,起初正在安西。那夜兵荒马乱,我托人送他朝落雁城去,半路上被袭,幸亏躲在车子底下,逃得性命。可再出来时,人也找不着了,我还抱着一丝希望,但愿那老人家还活着,跟着逃难的百姓去了落雁城。我在外头找了几天,不见尸体,想进落雁城去探探消息,但外头全是元军,不敢贸然进城去,万一白送了性命,是为不智。”
段岭越听越疑惑,牧旷达让长聘找一个老人,是什么意思?既然找不到,为什么不回江州去?怎么又出现在汝南城里了?
“那你还是回去吧。”武独说,“我俩现在是朝廷命官,出现在这儿,已是逾矩,本想一个月就回去,许多事,还没个收拾呢。”
长聘答道:“你邺城的事,相爷心里是清楚的,王山、武独,愚兄多跟了牧相几年,便厚颜无耻,自称一声‘兄’字了。此人事关重大,还有别的人在找他……”说到这里,长聘沉吟片刻,隐去了后半句。
段岭眉头深锁,知道长聘说的“事关重大”,应该确实非常重要。
“只要你替我进去落雁城内探探动向,找到此人。”长聘说,“邺城的事,包在我身上。”
“口粮足了。”段岭答道,“倒是不必帮忙,长聘先生,大家都是明白人,你也是看着我入府的,既然是牧相的吩咐,自当尽力。但你须得告诉我此中内情,不为别的,只是方便我入城行事。”
说毕,段岭看了武独一眼。武独沉默,同样眉头深锁,片刻后点了点头,意思是听你的。
长聘这下好生犹豫,段岭突然想到一个念头,会不会是段家的人去了安西,被牧旷达辗转查出了“太子”的身世,要从段家找一个人,回朝中证明这太子是假的?
“我不告诉你。”长聘寻思良久,而后认真道,“是在为你盘算,王山,你前途无量,这件事你办了就办了,来日风光无限,你不比长聘先生,先生是个秀才,你是探花郎。”
话说到这份上,已印证了段岭心里的猜想,他登时连血液也似凝固了一般。
长聘示意昌流君,昌流君便推开了院落内,走廊一边的房门。
长聘说:“我先接着往下说吧,既进不去城,事儿又没办完,人是死是活,总要有个交代,不好就这么回去交差。我便在汝南等着,心想牧相定会派人来汝南找我。”
这再次印证了段岭的猜想——牧旷达既然派长聘来汝南找人,失去了联络,一定会再派人来找长聘。长聘的第一个目的地是汝南,来找他的人,一定也会先到汝南。
果然,长聘接着说道:“没想到来的却是昌流君,但昌流君也不方便就这么往落雁城去,一来城中守备森严,辽军、元军正在打仗,二来昌流君不……总之不好找人。”
“二来我不认识字。”昌流君不耐烦道,“只会杀人,看不懂名册上的字。也不方便朝百姓打听。三来,落雁城中守备是真的非常严,估摸着这么一围城,是要围到明年开春了。只怕几场雪一来,又有不少人要冻死,须得尽快找到人,不能慢慢打听。”
段岭:“……”
武独说:“想让我俩混进落雁城里头,是不是?”
长聘点头道:“我们一合计,想着要不先往邺城去找你们,看看有无办法,敲刚出城,就在外头找到了一对党项人父子。”
段岭:“……”
他预感到房里头