忻姑的脸上骤然现出哀戚来,半晌,低头叹道:“若是过不下去,只管回来。家里的田产”
“我过得下去。”我再一次打断她。
忻姑看了我半晌,最后,还是坐黄包车走了。
我在门口待进屋去,眼角看到街边转角出来轩。
轩这个青年,拖着一身的病体,却总是最有激情热枕的一个人。不像我,冷眼惯了,血总是热不起来。
大约是因为脾气南辕北辙得最多,报社里,他反而一向最关照我。经常带着吃的喝的来看我。
初到广州的时候,没有认识他,大约我真是要饿死了。
不过,他一向对国民革命怀着极大慷慨。我今天说的话,怕刺伤了他。
正想着,就见轩往我这边走过来。
他苍白瘦削的脸庞上还浮着一点过度激动之后的红晕,站定了,对我说:“秋实姐,你就算不参与我们,也不用这样急着走……你向报社的编辑告了假?”
“你想多了。我只是赶一批稿子,提前得了稿费,就想回去看看我妹妹。”
看起来轩没有介怀我之前的话。
轩皱眉:“妹妹?秋实姐,你想通了,要回家去了吗?”
我笑一笑:“不。只是我妹妹嫁到乡下去了。我……她之前嫁人的时候我不在。现在总要去看看她。”
轩没有多问,只是嘱咐我世道乱,路上一切小心。又问我需不需要别的,只管告诉他。
虽然轩家境不错。可是他独立出来后,一切也要靠自己。我哪里能再劳动他。只说一切事宜都打点好了,只待不日动身。
轩提着帽子出门的时候,忽然回身,问我:“秋实姐,你对北伐到底怎么看?”
我看着他那张年轻到带点稚气的脸,微微笑,反问他:“那你对国共合作怎么看呢?”
轩是因为国民革命鼓舞,新加入国民党的。他满脸茫然,又带着一点激昂:“能怎么看?虽然主张似有不同,却都是我中国之新党派,秉持中山先生遗志,通力协作,合力北伐,成就我一体之中华!”
说完,他道:“怎地问起这个?秋实姐,莫非你有意参加党派?是国党,还是□□?你不是对党派都不参与的吗?”
我叹道:“我不参加国民党,是因为太了解。我不参加……别的,是因为我还不了解。”
轩摸不着头脑地走了。
我收拾好行李,踏去福建的路时,他临行还眼巴巴地发电报给我:若有回心转意,望与君共赴北伐。
我忍不住发笑,觉得这一派天真的病弱青年有些可爱。又想到年少时的同学,却再也笑不出来了。
……
就在去年,我十六岁的妹妹,被许给了一户仕绅人家。
这些年,世道太乱了。反反复复,军阀混战。
可能隔一道栅栏,就是两家势力。中国好像活生生被切做了几十块。
可是乡下,大约还能算平静?怎能不平静呢?即使是军阀,即使是袁世凯,无论怎么闹,都也要顾及乡党的。
自民国以后,地方上,就总是由仕绅宗族管着了。说是仕绅,不如说土豪劣绅更为妥当。
早年一心闹革命的民国元老们,除了极少数顽固的革命派,大多,也一个个更富庶起来。
原来富的,称豪了。
原来豪的,称贵了。
原来一无所有的,也成了大腹便便的仕绅。
即使是如我的忻姑,也渐渐地由被赶出宗族的游女,变成了一方的女绅士,田产佃户商铺俱全。
至于怎么变成的?你问我,我具体也答不出来,只知道,随着仕绅秀们一届一届离开女学,女学的名声一天天显要,来就读的女学生们家境越来越显赫。忻姑和我,和女学的经济情况,也就越来越宽裕。
开始,忻姑还总是会念着“女学发展,才能救更多张妈”。后来,不念了。她更多地盘算起今年的田产有多少遭了军阀的马队祸害,佃户今年少交了多少租子。
再提到张妈,无非也就是说:“倘若田地不被军阀、洋鬼子的混战所牵连糟蹋,佃户不用被拉壮丁,就能和和气气种田,商人就能安安静静经商。这样一来,就能丰收,就有好经济。张妈们也不会那样悲惨。一切都会好起来。”
我却总是还记着张妈不幸的开始,是一场丰收。
倘若没有军阀,没有洋鬼子,她安安稳稳替忻姑之流的绅士种田,种出了丰收。
而商人们也是和和气气做生意,收米收的米价都贱了。
那么,张妈就不死了?
没有军阀,没有洋鬼子,按照这些仕绅地主有钱老板的指示,叫佃户和和气气种田,商人安安静静经商,张妈真的能好起来?
我那时没有吱声。
我十四岁那年,一天,从外回女学。忽然下雨,天地间瓢泼一片。
我撑着伞,艰难地踩着泥泞赶路。县以下,甚至似县里的路,都是这样泥地。
忽然听到后面有人叫我。
“杏秀,秀”雨里微弱幽杳,鬼魂似地。
雨声滂沱,这声音又微弱,我却偏偏听见了。
我转过身去寻觅,只见路边的一株柳树下,泥水里,倒伏着一个有些眼熟的人。
因这份眼熟,我赶紧走上前去,定睛一看,却见果然是忻姑田庄名下的一个佃户,不知姓名,人人叫他老黄。经常来女学做苦力,送粮食,作女学的学生饭食,权当抵一些租子。
不过今年没怎么来做活。有时候送租