傍晚,紫鹃倒了黛玉的洗脸水,便吩咐小丫头:“把正门给关上了。”
春纤讶异的问:“这么早么,紫娟姐姐,或许一会子还有人来呢。”
紫鹃冷笑:“这两天除了大奶奶和三姑娘,还有谁来?别人怕不都避得远远的呢!”
她满腹的不痛快,只不过在贾府呆了两三天,就看透了这一窝子的势利人,慢说下人们对潇湘馆绕到走,那些个哥哥弟弟姐姐妹妹的,除了探春和李纨,也没有登门探视的,就连最疼爱黛玉的老太太,只怕也忙着亲孙子的婚事,顾不上这一头了。
紫鹃图一时嘴爽,说得快了,才省悟过来,要被黛玉听去,又要刺心难过。
她有些没意思,偷偷瞟了一道眼神过去,果然看见那个消瘦的身体,正背对着自己,站在廊下逗弄鹦哥儿,也不知有没有听见刚才的话。
春纤不敢跟紫鹃顶嘴,只好讪讪的说:“我去准备些热水,一会儿服侍姑娘沐浴。”
见春纤也走了,小丫头刚要依紫鹃的话,关了潇湘馆的大门,忽然看见不远处走来几个人,借着暮色仔细一瞧,登时呼叫起来:“紫鹃姐姐,老太太,是老太太来看林姑娘了!”
小丫头叫得夸张,紫鹃也探出头一望,果真一个年轻丫头扶了位白发苍苍的老太君,正朝潇湘馆走来。
这两人她认得,是贾母和贴身丫鬟鸳鸯,后面跟着两个婆子模样的人,就不知道是谁了。
听见小丫头的呼声,黛玉蓦的转过身来,怔怔的站着,似乎有些不知所措。
紫鹃把铜盆往小丫头手里一塞,快步来到黛玉身边,半扶半推的将她往房里送。
“快,回房,躺床上去。”
“回房?不是老太太来了么?”
“就要做出病得重的模样,让老太太心疼才好!”
“可是,我今天并不觉得很……”
“嗐,姑娘你心眼儿也太实了……”
黛玉无奈,只好回房上床靠着,不一会儿,就依稀听见贾母在门外问春纤,黛玉这两日来怎样了。
春纤嚅嚅的不太答得上来,倒是紫鹃很干脆的说,姑娘身子和精神都不大好,贾母吃了一惊,忙吩咐两个婆子在门外等候,自己和鸳鸯进了黛玉的闺房。
黛玉见外祖母进来,便要从床上坐起,紫鹃快她一步,塞了一个枕头在她背后,口中叮咛:“姑娘精神不济,只歪着就好,老太太疼你,必不怪罪的。”
“紫鹃说得很是,你快别起来。”贾母赶紧拄了拐杖到床边,鸳鸯给搬了椅子坐下。
贾母俯身去看黛玉,见她依旧脸庞消瘦,神气恹恹的,痛惜的问:“太医来瞧了么?药可都有在吃?”
黛玉“嗯”了一声,她原本觉得紫鹃让她装病重,很是无稽。然而此时,老外祖母慈祥的容颜就在眼前,眼中满是对自己的关切,这些日子以来郁结在心的悲伤、寂寥,一时全涌了上来,恨不得扑进她的怀里,放声哭个痛快。
见黛玉眉心紧蹙,鼻梁一皱,泫然欲泣的模样,贾母赶忙问:“可是哪里又不舒服了么?”
贾母如此紧张自己,黛玉反倒不好意思起来,轻轻摇了摇头:“没,没有……”
说着略略坐直了身体,不再叫贾母担心。
贾母也松了口气,又询问黛玉的作息饮食,后者一一回答了,听她对答清醒,似乎较前些日子更振作,又添了贾母的信心,哪怕再艰难,也要把自己的决定向黛玉说出来。
她一顿拐杖,命鸳鸯和紫鹃:“你们俩个,也都先出去候着,我不叫别进来。”
贾母的神情、语气俱都严肃,黛玉也吃了一惊,情不自禁的望向紫鹃。
她原本就和紫鹃情同姐妹,而“死而复生”之后的紫鹃,比先前更有主见,更有拿捏,不知不觉的,黛玉对她,除了信任、关切之外,更生出了一种依赖之感。
紫鹃也正猜疑,但贾母说得笃定,鸳鸯又在拉她:“紫鹃,走吧。”不由得她不从。
在闺房外,鸳鸯有一搭,没一搭的,问紫鹃姑娘近日来可好?可肯乖乖的吃药?又笑着说今年的海棠,长得比去年好呢,姑娘还有教鹦哥儿念诗么?
紫鹃一颗心全在屋内,哪有情绪应酬鸳鸯,见她自顾自说得高兴,更不耐烦起来,便挖苦了一句:“林姑娘可不像你们,都办着喜事呢,忒好的心情。”
鸳鸯登时愣住了。
她是贾母的首席大丫头,阖府上下,谁不要给她几分面子?即便是管家奶奶王熙凤,见了她,也是鸳鸯姐姐,鸳鸯姐姐的叫着。
除了那年贾赦、邢夫人逼婚,还从来没有人敢当面给她脸色看,特别是一贯都温柔和气的紫鹃,怎么不叫她惊讶?
偏偏紫鹃还斜着眼看自己,一副凛然的神气,丝毫不觉得冒犯人似的,不禁让鸳鸯红了脸,讷讷的不知说什么好。
见鸳鸯低下头去,紫鹃也在心里责怪自己,毕竟来这里的时间太短,从前那个三流小配角的脾气和习惯,一时还改不过来,贾府可不是自己随便玩强硬的地方。
就比如眼前的鸳鸯,可是贾母跟前的红人,万一把她给得罪了,怕是连黛玉也回护不了自己。
她心里后悔,嘴上马上也软下来,摆出楚楚可怜的模样,低头捏了衣带,跟鸳鸯道歉:“对不起,鸳鸯姐姐,接连出了这么多事,特别是宝二爷成亲了,我们姑娘她,她……哎,我这心里真是乱了,刚才胡乱说话,鸳鸯姐姐你别往心里去才好……”