陆允在崖顶上立了一会儿的功夫,就看见山崖间渐渐凝聚起了雾汽,由淡到浓,不久便密密实实得像云海一般填满了山谷,连谷底的河都看不见了。风从崖下吹上来,推着零涌上崖顶,雾汽丝丝屡屡,袅袅绕绕于脚旁花间。叶子被润成了剔透的翠玉,衬得层层堆叠得繁盛的白花有了孤高清冷的味道,乍一看,崖顶就像是凌空而现的蓬莱仙境般。
陆允端了手,肩平腰直,微抬下颌不知望进前方哪处虚空,静默。衣袂扬抑几回,就像修行得道的人即将乘风踏雾而去一般。
陆允想着她的心事,没有出声,风宁路也不出声——她好像有很多话想跟陆允讲,又什么都讲不出来。也许是因为她的脑子也很乱的关系?
这会儿风宁路的脑子里不停闪现着从从前到眼下的事,一时是在南云驰的窗下煮茶,一时是在洛河大营里书房马厩进进出出;这头才看见杜眉似笑非笑睨着她,下一瞬又好像回到了乌日部的草场,在月色朦胧的河边,和孛儿帖赤那坐在一处;刚刚想起乌日娜和乌日阿古达木送她的望月,忽的又想起那支飞燕衔珠的小小银钗,躺在司寇宇恒手里,泛着些微的柔光……
还有跟三潼并肩坐在梨花树下闲闲晒太阳的惬意日子,还有在渺星阁里跟紫渊谈天说地。三潼时不时会和她斗斗嘴,紫渊却是无论听她七扯八侃什么东西,都是笑眯眯地听着……
还有司寇宇铮……
很短,她在这个世界来的时间,前前后后即使加上作为南云若而活着的时候,也不过那么几年而已。但也就是这么短短的几年时间,她却有种已经过了整整一生似的感觉。那些回忆走马灯似的一过,来不及回味,来不及看懂,就只剩下空空的茫然。那些零零碎碎的画面仿佛结成一根根细丝,若有似无,又如茧深缚,让她一时竟觉得有些透不过气来。
“你好像并不害怕?”忽的一声轻问,风宁路扭头,正见到陆允在她身边。
风宁路愣愣地望着陆允。
陆允看着她那呆头呆脑不明不白的样子,嗤地笑了一声:“我可是就要死了。”她说着,指指自己,又指指风宁路。
风宁路摇摇头,想起那天,在那个一片雪白的虚界,她求紫渊,别让她再留在这里。
陆允知道风宁路的来历,语气淡漠地道,“你不是此间的人。死了,不知道会去往何方,说不定就是魂飞魄散。”
风宁路点点头。她知道,作为南云若的时候她就知道。这也是为什么紫渊当时那么难以下定决心的原因,或许也是为什么她还留在这里的原因——紫渊不忍心让她就这样永远从六界消失吧?只是,要让他失望了,她还是留不下来。这就是天意么?毕竟她本就不属于这里。
好想再见紫渊一面啊,在离开之前。不知道他现在过得怎么样,身体有没有好些?
风宁路脑子里跑着马,一抬眼看见陆允,发觉她那张小脸绷得严肃,连忙收敛心神嘿嘿一笑:“死这事我是真不怕的。你看,我自己一回,作为南云若的时候一回,算来都死了两回了。一回生二回熟嘛,也就那么回事了。”
陆允一听这话,眉脚不由自主地狠狠抽了两抽:死这种事情还能一回生二回熟,这人……
“其实,若不是我现在在这里,我怕是连有鬼魂的事也不会相信。”长长吁出一口气,风宁路扁嘴,耸肩,“就算有灵魂,有轮回,谁又记得前尘,谁又知道后事?人死如灯灭,即便轮回转世,我还是不是我?”
人拥有的只有眼下活着的这一世而已。
陆允的表情有些怔愣,风宁路又扬起眉毛笑了:“在这里的日子,真像一场梦呐。”
如果在这里死去后,在原来那个世界醒来,一睁眼,就发现其实自己正躺在宿舍的床上,然后她该起床起床,该上班上班,她还是那个朝九晚五的小上班族,这里所有一切都是一场梦。
风宁路忽然又想起司寇宇铮来:
画舫上带着他气息的狐狸面具;半夜强开城门到揽芳园,他说,我来接你回去;夜袭中,那枝插在他后肩上颤颤的羽箭,他说,你要走,现在是最好的机会……
一个个场景,一句句话,最后是他高高跨在马背上,寒星似的眸子,居高临下盯着躺在尘土里一身狼狈不堪的她,说:我的帐内缺一个侍从。
说起来,巧合的相识,各种跌宕起伏的事,跟司寇宇铮相处的这大半年时光与她只是作为风宁路的时候比起来,甚至比之前作为南云若的那几年都更像一场梦。想到这,风宁路勾了勾嘴角,下意识地扭头看了一眼陆允,结果一看到她那面无表情的侧脸,顿时又一句话闪过她脑中:“……只是做出来给人看的弱点……”
今天,他会来吧?陆允好像约了他……
风宁路忽然有点不自在,不想见到司寇宇铮。不是为怕见到他和陆允之间的争斗,只是因为她自己。她不怕死去,但此刻却好像有点怕见到他。